“是你?”
少年愠怒的声音轻柔如纱,可每一字却极锋利,一刀刀将夜雪重的识海劈做稀烂。外貌端严的道者哆嗦着捂住脸孔,五指深陷,竟生生把面皮撕了下来。撕落的面皮后露出的并非血肉横糊,而是一张白皙俊美的中年人的脸,颊侧的抓痕缓缓渗出了血。他瞪大了眼,碧蓝的瞳孔倒影着对面的虚空中凝出的少年的身影。后者微微躬身看着痛苦蜷身的夜雪重,看不清脸孔,惟有银灰的发缕垂落,如幽然凝视着猎物的蛇。
一霎时的惊恐后,异样的平静反倒从夜雪重的面上升起,他勉力朝着白罂附点头致意:“蒙汉德阁下,您还是来啦。”
“自打良玉夫人身陨,我就在等待着这一天。”
“阁下,我早有为良玉夫人偿命的觉悟,并且这些年来一直在为此做准备。”夜雪重说着,面上浮动的光彩堪称殉道者式的神圣与深情,“我的女儿埃尔兰已成长为出众的魔法师,堪为阁下的辅佐。伤害葛夫人的弟弟是她的无心之举,她……”
“够了!”白罂附低声说,涣散的视线清晰了些许,夜雪重看清了他紫意幽邃的眼睛。
“埃里希公爵,你用不着提醒我,你们这帮人都做过什么。”
“我不想听。”少年厌烦地说,身影消失在空中。
伴随着无声的撕裂,被称作埃里希的人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变作了一块松松垮垮的奶酪,被那道雷霆铁棍似的由脑门直掼下去,经过内脏、肠胃捅穿,而后飞速的搅拌成扭曲的烂泥。腥甜的血气霎时从胃袋里奔涌而出,原本端正英俊的脸被汩汩血痕污秽,仿若修罗恶鬼,可他的双眼却亮得几近于狂热,他的声音也因为狂热的欢喜而颤抖,以至于听起来像是几声残破的呜咽:“完美!完美的力量,完美的继承人!血祭司大人精心挑选的拥有古老血统的女子,真的和维列斯家族孕育出了完美的侍神者!”
白罂附回来时,夜色已浓,白清露已被葛鸿来轰去西厢房睡了。白罂附哑着嗓子向祖父道:“您也去休息,我照顾舅公就好。”白猗扬俨然一副困倦到眼也睁不开的模样,闻言也不与他多话,自去东厢房歇息。葛鸿来见他神情倦怠、双目隐有红肿,以为他累得不轻,一叠声地催他去睡:“姐夫已帮我换了药,歇这一宿,至多明儿就可无碍。用不着你守着,快去歇着去吧,别给熬坏了。”
白罂附摇摇头:“我想和舅公呆着。”他弯腰抱起不知何时趴在他脚边的黑猫快雪:“送食盒回来的路上,我遇上了几位朝天阙的门人,听他们聊到了祖母和我娘亲。”
少年垂着脸,发丝摇曳的阴影掩没了神色,声音轻得像没入深潭的沙砾:“舅公,您说,倘若祖母和我娘从未遇到过我祖父和爹爹……亦或是,这世上从未存在过我们这一脉,是否祖母、娘亲会过得更快活?”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葛鸿来发现自己实在不懂小孩子复杂的内心世界:“你怎么会冒出这个念头?”
“难道舅公就从未这般想过,哪怕是一次?”白罂附反问道。
他的问题是荒唐的,可语气是严肃的。所以葛鸿来当真认认真真地思索了一回,十分诚恳地道:“这个真没有。”
白罂附将脸埋在快雪的背上,低低的笑了一声,却又好似在哭。
凭借着堪称变态的恢复力,能将其余朝天阙弟子折腾个十天半个月的伤,葛鸿来花了不到两日的功夫就恢复如初,中间甚至连药都没喝几口。不仅令白清露敬佩有加,也让帮忙照料他的朝天阙弟子羡慕无比。伤愈后,跟夜镇守告辞后,葛鸿来与白家一行人离开了剑戟关。
送他们回镇的还是蒙尘。这位朝天阙的精英弟子本是夜雪重未任剑戟关镇守前在摘星台所收的弟子,一身剑术尽得所传,之后夜雪重出镇剑戟关,蒙尘则继续留在摘星台修行,数年前才被派来剑戟关为师父打下手。许是分别日久,师徒之情便生分了几分,夜雪重只派他做些迎来送往的应酬功夫。他秉性敦厚,被闲置了也不怨不怒,师父派他做什么,他便一心一意地去做。葛鸿来很喜欢他这股实在劲儿,乘木兰飞梭回去的路上,拉着他聊了许久,中间数度邀请他加入雪山帮,蒙尘只是笑而不答,以沉默将他这种挖朝天阙墙角的行为给蒙混了过去。
倒是坐在一旁看热闹的白清露忍不住憋笑,暗想:“看来葛舅舅见人就往他们雪山帮里拉是习惯,只是不知道这么些年下来,究竟拉成功了几人?”
就这般以葛鸿来孜孜不倦的对雪山帮优厚待遇的宣传声为背景,一家人飞回了雪暖镇。落地出门的那一刻,白清露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只见原本拴着葛鸿来的龙驹君苍的树下,停着一辆华丽至极的马车,大朵大朵的嫣红如丹朱的鲜花从漆黑的车幔上葳蕤垂下,在背后那棵片叶不生的高树的掩映下,美艳得近乎诡异。套在车辕上的四匹骏马也是清一色的赤红,红的极红黑的极黑,两种极端的色彩以堪称锐利的方式冲撞在一起,浓烈得几乎格格不入。而驾车的车夫的色调也是如此,他身着漆黑的大衣,领结猩红,与他苍白的肌肤、灰蓝的瞳色与发色相映,愈发的惊心夺目。车夫远远地望着四人下了飞梭,遥遥向他们脱帽一礼。
也是艾萨人?这人、这车都看着眼生,应该不是本地的艾萨商人。打扮装饰在异邦人里都可称作华美,比镇上最阔气的富翁都要派头十足。可这么大派头的外来人,到了镇上不去住店,反倒顶着朔风寒气跑我家门口来歇脚,这是什么怪异的闲情逸致?白清露暗觉疑惑。
那厢,白猗扬对着怪异的来客视而不见,而是转身向蒙尘道:“蒙小道长照顾,以后如有机会,小道长可以来寒舍坐坐。”蒙尘笑道:“下次路过,一定来府上叨扰一杯茶。”葛鸿来一听他还来,登时来了劲,正要开口继续宣传他的雪山帮,蒙尘已迅速地祭起木兰飞梭,凌空飞去。
葛鸿来:……
葛鸿来悻悻地收回殷切探出的手,大大的伸了个懒腰,全身骨节爆豆似的一阵响:“嗐,还是家里舒坦。这阵子闷在屋里养伤,可把我给憋坏了。”他随意地朝树下一瞥,眼光无视了那驾华贵而富有异国风格的马车与车夫,倒是在四匹马身上饶有兴致地多逗留了一瞬,骤然意识到了什么,大惊失色:“君苍呢?我的君苍呢?它跑哪儿去了?”
“咴咴!”欢快的嘶鸣声自篱墙内传来,一只乌青色的马脑袋从淡蓝的篱笆上方探了出来,黑玉般的大眼睛欢喜地映出众人的影子。君苍朝葛鸿来叫了几声,声线之柔情婉转,简直能掐出水来。白清露忙要去开门:“葛舅舅,我们去看你时走得急,君苍身躯高大,进不了飞梭,我就把它赶进院里了。”葛鸿来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她的话,整个人已一个健步冲了过去,隔着篱笆就将马脑袋一把抱住,摸着它竖立的耳朵尖:“我的宝贝儿子哦,可想死你爹爹我了!”
君苍:“咴~”
“儿啊,爹知道你想爹,爹爹也想你啊!”葛鸿来热泪盈眶。
君苍:“咴~”
白清露克制住嘴角抽搐的冲动,努力无视这对“父子”间肉麻的感情交流,打开了院门。一阵白毛风兜头旋过,白猗扬走时只匆匆穿了件大衣,未来得及戴帽子与手套,被这么一吹,登时冻得鼻红耳赤,当即疾步进屋取暖。白清露又望了眼树下的车与人,心下总觉得有些在意。忽听有人对她说:“怎么还不进屋?你很暖和么?”却是白罂附立在了她身侧,轻声问道。
“我不冷。”她老实地对答,转目见白罂附的鼻尖已冻成了红蜡的颜色,忙探手替他捂了捂,“倒是你可冻坏了。我们上回走得急,都忘了给你带条围巾……”说到这里,她已全然把那怪异的树下之人忘在了脑后,“我们赶紧进屋烤火吧。”
面蒙乌纱、黑裙摇曳、珠光袭人的埃尔兰扶着管家的手施施然下车时,正望见这样一幅情形。她所崇拜的血祭司不见了人影,少年与少女亲密的小声说着话进了院门,唯一呆在外面的只有那个前几日方追杀得她险些命丧雪原的莽夫葛鸿来,而这厮正隔着篱笆与自己的马深情地诉说离别衷肠。忽听那马长嘶一声,也不知道被什么惊动了,竟跨过篱笆跳到了院外,惹得那莽夫大笑不止,连哄带劝地把马转栓到了院后的一棵树下。
一派鸡飞狗跳,没有一个人留意到她。
充当车夫的管家见状低声笑道:“他们似乎忽略了您的存在,侯爵阁下。”
红唇微咬,埃尔兰冷冷地说:“闭嘴,肯特拉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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