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植渊穿过院子,司机老郑已经将车开到院门口,后座的车门大敞,车里灯光雪白。
他一脚踩进后座,整个人缩进车厢,动作迅速,伸手将门带上,“老郑,把车窗降一下。”
车窗门半开,他目光所及的窗外正中停着一辆黑色电动车,车把手上装了鲜艳的黄色方形车牌,车牌上显示两个字母外加一串数字。
小电动靠墙停得平齐,挨着高高的水泥墙面,显得有些卑弱,跟刚刚小姑娘流露出的卑怯神色如出一辙。他又一眼扫见脚踏板上灰白色的脏污。
收回视线,“去公司。”
郑叔连忙应声好。
费氏集团大楼是市中心cbd最高的一幢。
碧海桑田须臾改的时代,其他高楼亦不甘示弱,它实在算不得突出。
早年费植渊在国外打拼,国内事务一概由他大哥费林彦负责,归国来到费氏集团大楼时,他甚至有些陌生。
仿佛这一切从天而降;仿佛从一开始,费氏就和他这个二公子没什么关系;他连茶水间的方向都要靠着秘书指引。
费氏最初只是城郊年久失修的筒子楼里不起眼的一间,由老爷子和他的叔爷爷一起创下。
当年筚路蓝缕尚能共苦,如今叔爷爷早撒手人寰,除留下二十几的股份,就是他蠢蠢欲动的子孙辈——他的堂叔叔和表兄弟。
没一个是安分的主儿。还不等他回到国内,董事会、下属部门、境外投资纷纷出事,他未全盘接手,实权已被夺了大半。
不论是管理还是投资,他远不如兄长费林彦,他在时这群人尚且虎视眈眈,如今更如饿虎扑食。
文卉在三十六层会议室里等他。他进门时,这个素未谋面的嫂子还在睹物思人。
泪眼婆娑,软软出声,倒有几分倾覆一座孟市的风流贵妇的模样。
看在死去兄长的面子上,他喊了一声:“嫂子。”
“你来啦,”文卉擦了眼泪,给他倒水,递到面前来,“这么晚找你过来真是对不起,没打扰到你休息吧?”
对不起。他今晚听了多少遍对不起?
他想起那个小姑娘,语气颇有些不耐,“不至于。”
“那就好,”文卉从桌面上把一个黑色文件夹拿给他,“这是你大哥没谈完的项目,这两天负责人从日本过来,我现在这个身份,不好跟他们对接。”
他垂眼看茶几上的文件,几秒,起身去拿,随手翻了翻。
最后敲定的数字,倒像是他哥的手笔。只是当下家装市场到底值不值,他真没考察过。
“合同什么时候拟定的?走正常流程么?”
文卉说:“你哥出事前一晚,走的……应该是正规流程。”
“是正规流程,又怎么会在嫂子手里?”
文卉愣了下,“我在书房里找到的。”
费植渊看她不像是在撒谎,合上文件,“这个事我来处理,你回去休息吧。”
文卉正要起身,又犹豫了。
“量量她……”
“她还好,你不用担心,如果她想见你,我和老太太都不会阻拦。”
“好,那如果我想见她呢?植渊,”她像竭力抑制哭腔般,“你哥走了,我只有她了。”
费植渊抬眼看她。
想她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一个人要装情真意笃能有多难。
最后淡声询问:“只有她可以替你揽财吗?”
她露出一副茫然而无辜的神情,“什么?”
费植渊大发善心,让她死个明白。
“前几日你在老爷子那儿受了挫,不久便去了景明,希望嫂子不是想与景戏重修旧好。”
她愕然,“植渊?你这么看我吗?”
“我只是提醒嫂子一声,我们费家的脸面,比你的命值钱。”
文卉哭得潮红的面色霎时间变得灰白。
嫁给费林彦的这几年,费植渊一直待在国外,两人的婚宴都没有出席,说是有个重要会议,洛杉矶飞莫斯科。
家里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像他顶着费家二公子的名头在外胡作非为,也不干他们的事。
她没有了解他脾气秉性的机会,可又听家里的老用人说,小少爷是个比费林彦温和有礼许多的翩翩公子。
到头来是一头让人捉摸不透的狼。
她坐立不安,最后释然地承认费林彦冷漠严酷到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闻不问的程度,比他温和有礼许多,又能温和有礼到哪里去呢。
她说:“你不用威胁我,我不会干出有损你费家颜面的事的。”
他似只等她这句没多大意义的声明。
不痛不痒地回:“那就好,还请嫂子原谅我刚刚的不敬。”起身走出办公室。
容青在办公室等他,办公室里茶香四溢,浓郁得让他皱了皱眉头。
像很小时候大院角落,盛宴从隔壁家偷来点着的蚊香,刺鼻,付言熙吐了不知多少次。
这家伙跟了他也不过一年多一些,别的东西没学会,跟七老八十的老爷老太太学一手附庸风雅的玩意儿。整日整日不厌其烦在他跟前炫耀。
他将文件夹推到他面前,容青将茶杯放在他面前。
茶杯上头,白雾丝丝。他没动,只往自己这个方向动作小心地挪了挪。
wencoco品牌效应一流,但他了解过他们几个合作项目,条件苛刻,强势得近乎霸道。
“你怎么看?”
容青大致翻了下,“这条款明显有问题啊,大费总为什么签了字?”
他也想知道,“你去问问他?”
容青赶忙摇头,“别啊老板。”
他没说话了,只瞧着窗外浓浓的夜色沉默。
容青这个门外汉尚且几眼看出条款有问题,文卉科班出身又在费林彦身边多年,又为什么把这个送到他的手里。
到底是她虚有其表,还是她以为他费植渊就是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
字签了,便招待一下人吧,他交代:“做一下风险评估,明天安排见见对接人。”
容青应声,拿着文件走出办公室。
第一天走马上任,情况特殊,清沅陪了小朋友两个小时,到她九点左右上床休息。
合同要求,她在七点半到达钟嘉山,九点就能回学校,不大耽误时间。温港说:“人老板阔气,连你往返时间都算进总时长。”
对她这个有意换一部新手机的无产阶级来说确实无比诱人。但现在的情况是,她不是很想带这个孩子。
了解完大致情况后,清沅在沙发上坐了约摸有半小时,门口才传来一阵车轮碾过树叶的碎裂声。
张婶从厨房匆匆走出来,就着围裙擦着手上的水渍,往大门口走。
见她站起身,将她拦下,“小施老师,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去接就行。”
她的脚步定在沙发边。
没多久,张婶把她的学生领进门。
五六岁的年纪,到她肚脐眼的身高,小姑娘五官长得相当漂亮,皮肤白嫩嫩的,透着红光,留着利落的短发,梳得整整齐齐,乌黑顺直,穿一身灰白色的校服。
名字叫文量量,她上网搜过,是前不久出事的费家大公子的遗孤,母亲在世,可惜不太体面。
传闻小姑娘从未喊过费林彦一声爸爸,一直是母亲的前夫养着,喊景明集团大老板景戏爸爸,这段时间才被接到费家来。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着实令人费解,众说纷纭却也没个合理的版本。
张婶弯腰跟小姑娘介绍她,比和她说话时还要和蔼可亲许多,“量量,这是叔叔给你请的家教老师,小施老师是b大的学生,可厉害了呢。”
小姑娘的目光很淡,淡得没有一丝光亮,以至于清沅只看她的眼睛,都要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历经沧桑再无所求的成年人。
她几乎一眼就确定那些关于这个孩子的八卦的背后,藏着作为悲剧的事实。
她弯下身子,视线与小姑娘相平,左手搭在膝盖上方,向她伸出右手,“量量你好,我是今晚带你阅读的姐姐,我叫施清沅。”
小姑娘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看不出愉快,欣喜,恍然,也不见悲怆,愁苦,伤感,无波无澜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似的。但她伸出了手。
孩童的声音清甜好听,“姐姐你好,我叫文量量。”
清沅正要笑着问些什么,就见女孩抿着唇瓣,神色凝了几分,垂着眼皮,眼角染上一片浓浓的倦意。
她的笑意挂在脸上,话卡在喉口。
小姑娘两手垂在衣缝两侧,脖子上挂着一只卡通手机,背一只粉色的小书包。
手抓了下书包向下垂着的背带,没吭声,从她身侧走过,朝刚刚费氏小少爷下楼的木梯走去。
清沅和张婶对视一眼,张婶让她稍等一会儿,匆忙跟上文量量。
文量量步子从容地从她视野里消失,张婶却停在白雪公主的壁画前,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喜笑颜开地说“好”。
她下来说:“量量说她饿了,想先吃点东西,一会儿她下来,你陪她在餐厅里吃点东西吧?”
清沅解释说:“可以,不过我来之前吃过晚饭,现在不太饿,您不用给我准备太多,饭桌上我和她可以聊天吗?”
“可以的,可以的,小费先生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你多跟量量熟悉熟悉,那我先去准备了啊。”
“您先忙,我在这儿等她。”
清沅话说完,文量量已经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里。
她把挂在脖子上的卡通手机取下来抓在手里,灰白色外套换成白色连帽卫衣,裤子也换成阔腿的,学院风变成休闲风。
这小家伙动作还挺快。
她走下来,在清沅面前站了会儿,一言不发地转身坐到沙发上,懒洋洋地靠在沙发屏上,一手拿遥控器调着台。
清沅跟着坐在她半米远的地方。
动作小心翼翼。
本地的新闻频道正报道关于费氏集团一个地产项目的进展。
“不符合建筑环保标准的材料第一次出现在费氏这个老牌企业的项目中,不论是监管不力还是有意为之,既然已经导致人员伤亡,费氏必将负起责任,给大众一个满意的交代。”
小姑娘目不转睛,看得津津有味。
清沅没有说话,跟着看报道。
费氏的情况播报五六分钟,紧接着电视屏幕出现一张脸,一闪而过,她还来不及看清。
小姑娘调了台。
一部动画片。
她扔了遥控器,看得很认真,神色却没有几分变化。
一直到清沅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看时间,通知群里老师需要三名同学到礼堂帮忙,她回复了出勤,文量量开口说话了。
“我爸爸不要我了。”
“你爸爸——”
你指的是哪一个?
清沅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发现目前情况尚不明朗,她生怕说错了话适得其反。
就这么有始无终,戛然而止。
但她很快发现,小姑娘似乎并不想看到她什么反应,也不在乎她说出什么话,只埋头做自己的事。
从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往后也没再主动开口,她一度怀疑是自己脑补太多,幻听了。
吃过饭,清沅跟着她身后上楼,进了房间,她垫脚开灯,走到书柜前,随手取了一本,递给她。
两人坐在地毯上,讲一晚上索然无味的故事后,清沅口干舌燥地和小朋友告别,心事重重地走出门。
院子宽敞,却没什么色彩鲜艳的植物装点,满是湿润泥土的腥香味道,一脚踩进松软的泥土里,不踏实的感觉,让她眼里欧式风格建筑成了格格不入的海市蜃楼。
小姑娘的情绪太不稳定,随时都可能爆发,她时时刻刻怕自己引导不好,会害了她。
这是一个小孩儿一辈子的事情,她不能敷衍了事,得过且过。
她脑海里不断交织两张面孔。
费先生那张冷静淡漠的脸和小姑娘那张不苟言笑的脸相互远离,又缓缓重叠,远离,又猛然重叠,一时间思绪万千。
最后一个急刹车把她强行拉了回来。
两条腿猛地从踏板上收回,踩在地面上,紧紧压着地面,试图增大摩擦迫使小电驴在这下坡路上急急停下。
她整个人忽地往前倾了许多,差点没拢住。
眼前停了辆黑色迈巴赫。
她惊慌失措稳定身子的时间,刚好够迈巴赫的车窗降下来,她一抬眼看见车后座坐着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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