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顾顾问清沅动心的一瞬,她总说是孟市冬季的这个晚上。
那一瞬,许似玫瑰的盛放,像烈日的灼烧,是飓风的袭扰,磅礴在辽阔无垠的旷野,齐齐整整熙熙攘攘,低悬于蓝白分明的半空,威压、迫近、炙烤逃无可逃的沙粒,狂风掀起满天尘土,死水翻卷飞溅。
于是她再没忘掉。
那晚夜很深,风很轻。
路灯澄黄明亮,从三四米的高度上照下来,落在两人身上也只剩下明暗交错的光线和微微泛着波纹的影子。
她前不久才见过这个费家小少爷,挨了他一顿教训,为此不想与他有过多的联系。
然而这下,因为自己一时走神,险些撞上人家的车,敬而远之是不能了。
薛雯雯常说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只要你认错态度积极,人就无话可说。
于是她急急道歉:“费先生,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一时走了神,您没事吧?”
她在等待中被凌迟,连呼吸声都扰人;那人却坐在车里,蓄势待发。
半小时前wencoco的负责人来电话说要修改合同中的细节问题,费林彦的签字作不作数就成了大问题。他到底要不要终止这个合作也成了大问题。
他那个向来成熟稳重老谋深算的大哥到底为什么要签这份文件更是重中之重的迷题。
wencoco合作项目的事情没解决完,舟山又来电话说已经竣工的毛坯房坍塌,造成一死三伤,目前消息已经流出,请示他如何处理。
从舟山赶回公司,水还没喝上一口,老爷子那边催着问新能源材料研究室的计划安排,说要提前,要加班加点在他死前赶出来。
他当即回一句:“您有必要上赶着去死吗?”老爷子一气之下喊他明天中午务必亲自回老宅挨骂。
今晚上一而再再而三的突发状况,让他本就不宁静的心绪变得暴躁易怒。
面前这个背着双肩包穿浅灰色毛衣破洞裤的小姑娘出现得总不合时宜。
“你就会道歉了,是吗?”
窗外姑娘听见,明显愣了下。或者说,她可能被他吓到了,模样有些紧张,亦有些委屈。
他本还有一连串的质问,一下子也没说出口。
脑海里闪过小姑娘在巷口拍照时的模样,那会儿估计她还信心十足。
他口气不佳,责怪的意思明显,清沅又有错在先,一时哑口无言,握着车把手的手紧了又松,才敢对上他的目光。
她紧摁着刹车,温声解释:“我也不是只会道歉,如果您需要赔偿,我们可以商量。”
那目光里少了几分稚气。
赔偿?
费植渊没想到小姑娘提得这么干脆,“倘使真出了事,你拿什么赔偿?做家教那点微薄的工资?”
工资还是他出的!
“这您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漆黑油亮的车身,那高贵的模样真不是她能赔得起的;更何况费先生这金尊玉贵的身子。但那有什么办法?她自己造的孽。
小姑娘说这话时垂下眼皮来,有几分认命似的。
倒像是他费植渊在欺负人家。
这个认知——等等,他这几句话,确有些人身攻击了。
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对一个其实不算罪魁祸首仅仅是根导火索的人发了脾气。
而且不小,几乎把他的君子风度完全掩盖,取而代之的是小肚鸡肠和斤斤计较。
“费先生?”清沅喊了下沉默的人。
后者回过神,胸中闷气纾解不少,也不由有几分内疚,他抿着唇,上下打量她和她的坐骑,“你人没受伤吧?”
他不追究责任啦?清沅又愣了下,连忙说:“我没事。”
“上车,我送你回去?”
她实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个话来。不算是多诚心,可这这态度简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这转变快得像他在路灯下面隐隐约约若隐若现的面孔,忽明忽暗的,没准一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算笔直地坐在车里,身上还是先前那件毛衣,领子上方,微动的喉结形状分明。
他平静地望着自己,那目光清冷却不乏关照,比她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温柔。
清沅年少时候有过暗恋,像白日里潜伏的月,月色净雅,悄悄匿藏,等夜起时,温柔明亮,月光如水,漾出满目星光。
她颠沛在另一座城市时就拥有了另一颗月亮。
她此刻心底的冲动来势汹汹,却无法言明。
被自己一瞬间的妄念惊到,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睛,匆匆忙忙收回目光,语气着急地谢绝他的好意:“不用。”
“真不用吗?精神恍惚骑车,”他说,“很危险的。”
他这话像提醒,又似在调侃——如果足够熟的话,她甚至会觉得有调戏的成分在。
“真的不用,谢谢您。”
本来只是为今晚的事做个弥补,也没想她会有这样的需求,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费植渊没再邀请,“那好,骑车注意安全。”
清沅点点头,“好。”
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没露脸,却始终保持着倾听者的角色,两人的对话刚一落下,车窗适时升起,车子缓缓上坡。
费植渊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没看到未接来电。只有付言熙一条消息:【她今天在momo待了一天。】
他没回复,按了电源键,把手机揣回口袋里,右腿往外撑了撑,往窗外看,远远望见这座城市林立的高楼耸入云间,夜晚的灯火灿烂,盈盈在夜幕中喘息,一呼一吸之间,尽是蒸腾的热气,穷尽世俗的喧闹。
关于和wencoco的合作,他心里其实没底,对方今晚上不断地挑三拣四,他实在只能赔笑走一步看一步。费林彦走得干脆,一声不吭,偏把这烂摊子给他留下了。
回国几个月,连轴转到现在连时间都记不清楚了,却竟然还要管千里之外那个不识好歹的女人吃得好不好,玩得开不开心,简直可笑。
到家,张婶给他温了排骨汤。
“今天家教老师带得怎么样?”他其实并不擅长关心小孩子。
回国之前甚至没有想过会突然就成了六岁女孩的叔叔,亲叔叔。
在他爸妈经营的小家庭里,加上他长命百岁的爷爷和英年早逝的奶奶,一共是六口人,他是最小的那个。
费林彦天资聪颖,自小跟在老爹和老爷子身边见世面,不负众望做了费氏的顶梁柱。
而他呢。一群大人物庇护下顺风顺水长大的公子哥儿,不一样的只不过是他不像那些无所事事的富三代仗着背后那点票子挥霍无度坐吃山空,而是踏踏实实上学、创业。
他至今不知道他在国外那些成就,有多少是他那个把弟弟捧在掌心又把弟弟看作废物的哥哥亲自过问过的。
“看着很不错嘞,小施老师声音好听,讲话标准,讲故事也讲得好,量量问了她好多问题,她也很耐心地回答了。”张婶说。
他把文件合上,揉了揉太阳穴,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张婶心疼地跑去厨房,给他端杯开水来,他接过,道了声“谢谢”,说:“那就好,她睡了吗?”
“睡了,她睡下小施老师才走的。”
“姓施?”他问。才想起人是温鹤宁一个创业的师妹介绍来的,别说基本情况,就是连人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
对文量量来说,他实在也不是一个称职的叔叔,老太太病好些,还是得把人送她身边去养着。
“对,小姑娘蛮漂亮,又有礼貌,又会念书,跟你当时一个学校嘞。”
那还挺巧,不过人本来是温鹤宁给找的,他现在还在b大读博,在一众师妹里混得风生水起,来自母校也不奇怪。
他笑了笑,“就当您夸我了,她留联系方式了吗?”
张婶被提醒了一下,想起清沅临离开时留下的纸条,到茶几处取了来,“小施老师说,那个负责人说你没有给她联系方式,如果有需要让她单独联系你。”
他是这么交代的。
拿起纸条看了眼,小姑娘的字瘦长,弯折处有楷书的痕迹,整体看着更像行楷,一手练到一半只得要领不得精髓的字,倒是挺有特色。
他把字条放在桌面上,“没说其他什么?”
张婶说:“讲了量量的情况,我不大记得住,跟她说下次跟你讲,更有用些。”
“好。”他应声,没再问,张婶去了厨房。他放下水杯,拿起文件,手机里进来容青的消息。说明天中午wencoco负责人会提前到。
“他们说想增加一个驻地,在南京。”
“明天会上说。”
“好,那您早些休息。”
……
顾顾在电话那头做饭,油烟糊了半个手机屏幕,清沅听见她在耳机里面轻轻“啧”了一声,“你可别认真,费氏盛名在外,费植渊什么地位,你什么地位,别犯糊涂。”
“那你放心——”
“施清沅,我tm比你自己还了解你,叫你别招惹你就别招惹,他一看就不是那种你可以全身而退的人。”顾顾疾言厉色,好像她下一秒就要被人伤得体无完肤似的。
“我本来——”
见她还要狡辩,顾顾说:“妹妹,我拜托你现实一点,俗气一点,好不好?”
清沅双手撑着脑袋,“我很现实很俗气啊,我只想活在当下,当下是什么?就是他那张脸反反复复出现在我脑海里驱使我去获得满足感——”
她话没说完,电话被挂断。
她颓丧地往椅背上靠,仰头看天花板上的报警器,深深叹了口气。她本来就没想全身而退,或者另一个极端也在她脑海里形成。她本来也不想招惹。
脚点地,她慢悠悠地转了转椅子,有几分困意。周幸姗姗来迟,推开值班室的门时把她吓了一跳,立马从椅子上直起身。
“你是猫啊,走路没声的。”
“吼,你自己在这儿冥想,神游天外的,我就算门口吹唢呐也没声儿啊。”
周幸是部门部长,身材微胖,样貌可爱,清沅和她相处不到一个月,发现这位同僚十分有趣,怼天怼地,阴阳老师,敢作敢为。
看她气喘吁吁的模样,清沅顺一瓶可乐给她,“哪有。”
她拧着可口可乐的瓶盖,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转椅上,仰头喝了几秒钟的水,一次性下肚三分之一。
“还没有呢,”她说,拧上瓶盖,一手压在桌面上,“几个嘉宾的名牌我发给你了,你打一下吧,一会儿送到礼堂去。”
“没问题,那你嘞?你不干活?”
周幸睨了她一眼,“你帮我写部门工作手册吗?”
清沅幸灾乐祸,“他又给你布置新任务了?”
“大清早给我发消息,你能信?”
“我还真能。”清沅说。卢渐兴能是照顾你晚上十一点到早上八点要睡觉的人么。
周幸哼了声,往房间里看一眼,也不见其他人的身影,“朱文砚那家伙最近挺忙,都不见他发几条朋友圈,你俩一个学院的,有啥八卦不?”
清沅耸肩,“没,他近来行事低调,也没参加什么活动。”她打开办公室的电脑,上传了周幸刚发过来的名牌,连接打印机。
“沈域最近也忙。”
“他不是一直都忙吗?”
打印机发出嗡嗡的声响,没多久出来第四张名牌,红底黑字赫然印着“费植渊”三个字,让清沅一瞬脸颊发热。
就好像刚刚她和顾顾说的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都让纸上那人听了去似的。她伸手抽出那张印有他名字的红底名牌。
“就你最闲了。”
“我找温港给我介绍工作了。”
周幸有些惊愕,但很快换了神色,声音有些低,“前几天有个小朋友报了个事给我,要听听么?”
“你看起来很想说。”
周幸哈哈笑了下,说:“温港在创业中心被一个中年男人缠了很久,是小朋友认出来是师姐,才带几个人过去解围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我想问又不敢问。”
清沅皱了眉头,“有这事?”
“是啊,希望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将几个名牌叠整齐,在桌面上轻轻一跺,裁剪到规定长度和宽度,折叠后放进书包,抄起桌面的钥匙,“我先走了。”
教六礼堂门口拉着横幅,立着活动海报,校礼仪队的女生在门口阴影下面拍成喇叭形,身穿银白的及膝长裙,腰身收得纤瘦,人站得笔直,双手叠在一起,置于小腹前,面露微笑。
零零散散有几个人带着目的往里边走。她在群里给老手发了条消息说到了,老师秒回:【直接进来,我在台上布场,走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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