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查到这些的时候,李师师一度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的。在她的意识里,自己的命运就是一个父为杂役小吏、母不详,沦为孤儿,在寺庙中长至幼年,得到歌楼主人的垂幸,自然而然要以风尘之身度过一生的无依之人。一时实在是没有办法将自己的出身跟遥不可及的高门大族的没落、跟宦海沉浮的斗争倾轧联想到一起。
但即便她再怎么不愿相信这个令人一时无法接受的可能,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晏叔原临终以前称呼李夫人为“冬卿”,不过她们不是来自于孟家,那怎么会那么巧,她们二人同时有着与孟家一对姐妹完全不差的名字?
李夫人是孟冬卿,那极有可能,她要找的母亲就是孟华阳。
孟华阳如今是活着还是死了?活着的话她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多年了无音讯?自己的亲生父亲是王寅吗?
这么多的疑问,可谁也不会将现成的答案易如反掌地奉上她的面前。
此时此刻,李师师可以选择略过眼下面临的难题,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当作她没有面临任何选择,直接若无其事地以另一种方式延续她认为最轻松惬意的人生,只是需要防备,今天躲过的难题和疾苦,将来需要以更大的代价将另一份命运强赐的艰辛吞咽下去。
不,我只是不要不清不楚地活着。
这是李师师沉思良久,咬牙给自己的告诫。
这些年来因为某些事情,李师师对于自己身旁两个侍女——绿芙和青萍,二人中间谁是一心向着李夫人的,谁是会守口如瓶地替自己保守秘密的,她早已心中有数。
青萍虽然信得过,能够在她身边可靠地跑跑腿、打打掩护,但毕竟身份限制,在查探身世这样的事情上,能依赖青萍去做的,很是有限。
梁楚颜就不一样了,她不仅是李师师从小到大唯一能够放心托付信任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与她守望相助、相濡以沫的至亲之人。
李师师打算在农历七月初七乞巧节的晚上和梁楚颜见面的时候,将这些年来她一直忍在心里等不到很好的时机来讲述的“秘密”,还有下一步的打算,都向梁楚颜和盘托出。
刚进农历七月,李师师一早就让绿芙去跟楚颜传话约好了见面。
原本上乞巧节的习俗是拜织女,所有适龄的男女青年都可以在乞巧节的当晚通过虔诚的敬拜去祈求自己也能得到像织女或者牛郎那样恩爱般配的另一半,大家在自己家中进行完了敬拜的仪式,便可以约同要好的玩伴三五成群地上街,尚未婚配的男男女女如果在这一天彼此共通心意、明确了结合的意向,往往多半能够促成美满的姻缘。
不过随着这个节日越过越久,加之大宋天下的平安康泰、国富民安,不知从那一个年代开始,随着乞巧节的临近,东京城里也兴起了热热闹闹的市集。
从乞巧节前三五天开始,矾楼门外的街道两旁就聚满了买卖鲜花瓜果、布匹衣衫、彩线银针、面食点心、摩诃乐雕塑等等一应乞巧事物的人流,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几乎快要把整个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李师师和梁楚颜约好的是两人各自在家里拜完了织女,便到街上会合。
于是李师师在矾楼东南边的街上找到了楚颜,两个人挤在人群里即使是大声喊着说话也没有办法让对方听得请清清楚楚,梁楚颜便提议说,不如去东京城外的护城河边看人们往河里放花灯。
李师师想了想,觉得走路过去比较远,而此刻矾楼的小厮们也在休息,不方便立即安顿好车辆,况且今天又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到处都是人,唯恐随意走动下旁生事端。
更迫切的是,李师师满肚子的悄悄话想要立即对楚颜倾诉,“不如还是这样吧,矾楼里面此刻还正在拜织女、吃宴席,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去,躲在我的房间里,我们好好说说话。”
梁楚颜连连点头,两人便在街上挑拣着买了好些吃的,偷偷回到了矾楼。
李师师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还拉上了密不透风的布帘,又将灯火挑得极为黯淡,往地上铺了厚厚的垫子,好姐妹促膝而坐,周围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刚刚在街上买来的茶果点心,两个人的心里不由都感到了一种平时极难体会到的踏实和惬意,虽然这种闲适的安全感终究如火花般短暂。
李师师把七年前去西京见到晏叔原最后一面,以及偷听到的他和李夫人之间的谈话前后经跟梁楚颜说了一遍,“李妈妈是特意带我过去见他的,而且中间他们谈话几次有提到我,我想肯定是少不了跟我有些关联。其实这些年我已经思索得很是明白了,他们提到的那个叫华阳的,很有可能就是我的亲生母亲。”
这让梁楚颜感到了一种目瞪口呆的诧异,然而让她一时之间久久回不了神的并不是乍然听说李师师找到了这样匪夷所思的有关她身世的一条线索,而是她没有办法想象,在她面前的李师师,她的好姐妹,会是一个不动声色地将一个秘密藏在心里七年的人。
这不是七年前那个半点也沉不住气的、那个天真咋呼、喋喋不休的李师师。
她是什么时候改变了的,怎么就变了的,梁楚颜毫无察觉。
她自己太清楚不过成长对人收取的代价,太清楚不过一个人要彻彻底底地收服自己的本性,让自己自然而然地呈现为一种让别人轻易挑不出破绽的世故老练,首先需要在让自己的一颗心忍受什么样的煎熬和磋磨。
面对着这样熟悉又陌生的李师师,梁楚颜心里又是疼惜又是不忍又是欣慰。
梁楚颜摁了摁自己的眼角,“我听你刚刚所讲述的,似乎是他们讲话的时候提起过华阳是还活着?”
李师师点点头,“对,李妈妈是说她被什么人抓走了,似是关在什么地方。”
梁楚颜:“可是从前那么多年你一直都以为,你母亲生下你之后就死了。”
李师师:“那时候我太小,脑子里从来也没有她的印象,所有人都告诉我她已经死了,我便一直这么相信着。”
“师师,其实从前的时候我一直不敢跟你明说,我从好几年前心里便有个猜想,我一直以为你的亲生母亲就是李夫人。”
李师师吃惊地抖动了一下身体,压抑着声音反驳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梁楚颜叹了口气,“我一直觉得是你太过于习以为常,所以一直意识不到李夫人对你的好。你想想,就算是一座歌楼的主人要刻意培养出来个把乐魁为自己谋生,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像她对你这样的。将你从寺庙里接出来,又是请人教你琴棋书画,又是找人悉心教你武术,甚至还到处请那些知名词人替你作词谱曲,这是东京城里哪座歌楼的主人能做到的?”
李师师半天没有答话,彷佛是思索良久才悠悠说道:“你说的这些是我从前告诉你的。原来我不曾细想过,也不知道她是何用意。现在想来,可能是以她过去的身份地位,本就与这些人颇为相识,而她要借着这些人的名声为她歌楼里的清倌人造势成角,占得东京城中成百上千歌姬里面的乐魁地位,好当作自己赚钱搏利的手段,捧谁都是捧,不过是随意选中了我罢。”
“师师,你听了别介意,这些话也是我早几年深怕你生气,从不敢在你面前提的——早在你刚学成登台唱曲的时候,我就听人私下里嚼过舌,说是在诗词文人圈里有人风传,秦少游给李师师写过一首词‘年时今夜见师师,双颊酒红滋,疏帘半卷微灯外,露华上、烟袅凉飔,簪髻乱抛,偎人不起,弹泪唱新词。佳期谁料久参差,愁绪暗萦丝,想应妙舞清歌罢,又还对、秋色嗟咨,惟有画楼,当时明月,两处照相思’,所谓的‘知情人’说,你的一唱成名跟秦少游写的这首词有很大关系。”
李师师自嘲地笑笑,“我还总是自以为这一路走到今天有多么的不容易,受了多少磨难,吃了多少寻常人忍受不了的苦头,甚至有时候都怀疑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换取如今一点虚名是否值得,却想不到在外面人的眼中,我一切得来的是那样轻松。”
梁楚颜:“你虽然有可能时常会对自己过的日子感到乏味,但你得知道,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多的是人受着比你还要悲惨的境遇,也多的人羡慕你、想要成为你。所以她们不愿意去想你也是付出了很大代价换来的,这样才会令人觉得,拥有像你一样的人生似乎也没有那么难啊。”
毫无疑问,李师师深以为楚颜说的这些都是对的,她点点头,忍不住眼睛里泛起闪闪的泪光,对那些轻视自己的、误解甚至污蔑自己的人,她虽然满心不喜,但也做不到斩钉截铁地摒弃自己的心,阻绝对那些比自己更不幸之人的怜悯,“别说那些与我浑不相识的人,就连我们矾楼里的一个个姐妹都是这么看我的,我李师师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颇有一点好运气,一切都是在他人的帮扶下顺意获取的。可在我看来,指望别人给你带来好运气,要比自己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忍耐艰辛还要难啊。”
梁楚颜有些动容地握住李师师的双手,“他们岂会知道,你我也并不稀罕这样的生活,如果可以选择,谁不想从小与父母亲人相伴,哪怕是粗茶淡饭,哪怕是为生计发愁呢。”
说到父母亲人,李师师的思绪这才又醒转回正题上,“秦少游这首词虽然是我首次登台时候李妈妈安排我唱的,但我并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写的,跟晏老前辈还不一样,至少能当成是临终前有缘见过,所以题词相赠,我连一面都没见过他啊。”
话一出口她忽然又意识到什么,“不对,晏叔原的那首词前半阙不是给我写的。这件事情我完全清楚,他是在李妈妈的要求下往早就写好的四句后面临时又加了四句,这才按上了词牌名,说是写给我的。”
梁楚颜发亮的双眼在暗淡灯光下静静地望着李师师,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谁都看得出来,秦少游这首词字里行间饱含着浓浓的相思情意,一个像他这样闻名于世的词人大家怎么会在临死前将这样一首词写给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六七岁小娘子?倒是晏叔原的事情提醒了我,他一定也是写给另一个人的。但偏偏都将这样倾诉衷情的词留给了我,除了有李夫人央求的因素,只能说我跟他们真正想要寄托情谊的那个人有某种不可言说的关系……”
短暂的沉默之后,梁楚颜岔开话题打趣道:“你不知道吗,从你登台第一曲唱了秦少游生前专门为你写的词轰动京城以后,但凡有点见闻的男女老少都对你充满了好奇,数不清的人为了见你一面,愿意节衣缩食攒出天价银两,到李妈妈面前排个号想看看你是何样的三头六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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