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正视周邦彦的去世,另一个她一直装聋作哑、不去听、不去想的人终于在她心里再也无法遮掩下去了。燕青,他是生是死?
芍药不满地皱了皱眉头,打断李师师的遐思,“你需要想这么久吗?”
李师师飘扬的思绪重新归拢于心底,感怀周邦彦的哀伤、想起燕青时那一股奇异难辨的痛楚交揉缠杂在一起,在她的几次深深吸气间仿佛凝成了沉重的一团,在波澜四起的心湖中央朝着最不见光的深处笔直沉堕下去。
“我接受。”
李师师坦然地迎向芍药那一丝丝轻微可见的诧异和嘲讽,淡淡苦笑的脸上双目失神,除了这三个字,她与曾芍药之间再无话可说。
而她心里有满腹的辩解和自述,一字一句,想要告知给那个须发花白、又清醒又倦怠、又透彻又天真、将半生寄托在一种似醒非醒之间寻求慰藉的美成君。
“他们欠你的,终归对你来说一切都无所谓了。可我替你不平,就算我没有资格替你讨要什么公道,但这既是她自己提出要付一点些许的代价,我怎么有却之不受的道理呢。更重要的是,我很是疲倦了,已经没有了年少时分为了原则而抗拒捷径机会的心气。等我见过了瑶华宫的那位,无论如何,都希望我能尽早摆脱与这里有关的一切,割断前尘,避世重生。就当这是你送我的恩惠吧,我想你也不会怪我没骨气,求索多年,尽不如意,如今我一点也等不及了。”
芍药笑道:“很好。三日后我按照一贯的规矩,去瑶华宫待上半日,陪着孟皇后用斋和说话,到时候我会带一个信得过的宫人一起先来飞鸢阁,你须得跟她换了衣衫,妆作是她的样子与我一起前往瑶华宫。”
李师师:“若是那日官家不期然来了这里又当如何?”
芍药撇撇嘴:“你有没有发现,来了宫里以后,不仅你无法适应和融入这里,连官家来看你的次数也少了,好像不如原来你在矾楼时那般格外对你挂念了是不是?当然,除开这个,官家要头疼的事情近来也是一桩接着一件,马上就到除夕了,不仅韩世忠夫妇已经提前出发前往江浙征方腊,其他地方的大小起义也是此起彼伏,光是这些事情,估计就要他耗尽心神了。”
李师师不吭声,她进了宫里不足一个月,红玉的身体养好了吗?这就已经随着韩良臣去战场了?
芍药见她又不说话,“好了。三日后我再来。待你跟元佑皇后见了面,你实现心愿,我兑现了当初对元佑皇后的承诺,而我对不住周邦彦一回,替他帮你一回,由此换来心安,也算是各自圆满了。”
李师师很想斥责她:你欠周邦彦的是什么?他可是因此丢了性命,是你这般一举两得,轻易便能偿清的吗?然而她又自问,自己有什么样的立场和资格拿出这般正义凛然的姿态呢。因此,说出口的变成了:“我记得你从前说,元佑皇后救过你的性命?”
“哦,你说这个啊。是,你以为我就算家门显赫到了宫里来别人就会自动给我让开一条道吗。哼,这里谁不是表面上又亲切又客气,背地里时刻紧盯着准备随时给你毙命一击。早先我不谙世事,也不怕有谁知道我对官家至深至重的情意,因此明里暗里树了多少敌、有多少人看不惯我见不得我的好,恐怕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次是我身上的香囊被人熏了东西,所以让我走在花园里招来了蛇咬,被元佑皇后碰巧看到,才得以救助及时。”
芍药自从向她袒露了身份背景,以及明确表达了嫉妒官家偏爱的敌意后,言语姿态上便再也不见从前在矾楼时候那种连一个表情都像是极尽掩饰后拿捏得务必稳妥又恰当。她突如其来地变得松弛,而李师师与她又不是交心之人,因此这种松弛一时间李师师也无法分清楚,应该归类为是对自己不设防呢,还是根本上就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轻蔑呢。
不过无所谓了,她没有丝毫念头要对芍药这种松弛的姿态有什么利用,万事万物缘分都有尽头,她只等着那一天的来临。
在等着芍药来带自己前往瑶华宫的三天里,李师师不是没有想过,芍药信得过吗?她对元佑皇后的事情知道多少?此行有没有败露的可能?万一芍药事后翻脸,会给元佑皇后带来麻烦的可能性有多大?
但是她坚信,如果自己他日顺利远离东京,就将是对芍药最大的慰藉,或许她会因为感念此举而坚定了保守自己与元佑皇后之间秘密的可能性。
不过话说回来,不管她如今对曾芍药有什么样的怨气和不信任,元佑皇后她都是一定要去见的。在一个人溺水的时候,她会因为将她拽出水面之人的品格多端而不上岸吗?不会的。
一个看上去年龄不大的宫人紧跟在曾尚仪的身后步履匆匆地走向瑶华宫,这一幕被不少人都看见了,却无人放在心上。曾尚仪一向与瑶华宫那位坎坷不幸的元佑皇后交从过密,这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情。再者说,元佑皇后几起几落都过去了,如今的官家也不是她的夫君,所以她并不值得任何人的防备和忌惮。
李师师低着头只顾跟在芍药的身后往前走,一开始是为了掩饰自己,等到芍药已经来到一处简朴僻静的室内,在她的身前停住脚步的时候,她却还是没有抬起头来。
她盼望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也曾经单枪匹马为此走了无数弯路、做了数不清的无用功。而这一天终于来临,她却近乡情怯,更加无法相信多年执念终成现实。
只听芍药平和地说道:“孟娘娘,你原来跟我说的那件事情,我也不确定与您的亲族有关系的人是不是她,但眼下时机恰当,便先带过来了,要不您先问问她。”
一道平淡慵懒的声音在茶盏盖碗合上的清脆之音发出以后响了起来,“哦?你一贯是最会给我惊喜的,真是谢谢你了,芍药。”
李师师听到这个淡漠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朝眼前端坐之人望去,只见她垂目望着手中一串正在拨弄的佛珠,并没有多看自己一眼。
大概这个场面也是芍药事先没有预料到的,她的声音带着两分讪讪,“孟娘娘,我先去别的地方转一转,等差不多该走的时候我再来叫她。”
房中一个穿着朴素,有几分上了年纪的老嬷嬷一边笑意盈盈地陪着芍药往外走,一边不露声色地对李师师深深看了一眼,等到她走出去后从外面关上了门,房中竟然便只剩下她们一坐一立的两个人。
佛珠的转动突兀地停了下来,一颗圆滚滚地珠子被孟华阳紧紧地掐在两指之间,硌得指尖生疼。她的脸上也换了一副表情,似是看不够一般将目光牢牢地钉在李师师脸上,只是一个字也不曾开口,就那么挂着一丝惆怅的笑意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瞧。
李师师也同样不舍得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母亲,自己从生下来不多时便与她分开,而且多半此生的命运注定了只有这一次与她相见的机会。她想要牢牢地记住“母亲”的模样。
人不得不相信血缘的神奇,虽然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她,但发自内心感不到一丝的陌生,就像没有见到时费尽了心思也想不出她是何模样,一旦见到了,却又无比的笃定,是的,这就是她,她就应该是这样的形象。
她的长相虽然与李元姜不甚相似,但在心里把两人放在一起刻意去比对的话,还是能够在神态、在五官上寻出一点点细微的相仿,她衣着简单朴素,发髻上除了一只簪子,再不见什么华贵的饰物,脸上已有岁月带来的细纹,一双眼睛里有着不用多说、李师师自能读懂的半生受尽翻来覆去的心灵磋磨而透出的隐忍。原来她跟自己一样,不缺衣少食、也不受奔波操劳钻营维生的艰辛,吃的都是别人看不见的那一种心里的闷苦。
两人似乎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话应该从哪里说起。
沉默对视良久之后,李师师先开了口:“我的父亲是谁?”
孟华阳心里慌,面上却不显,“我姐姐跟你说的是谁,就是谁。”
李师师自从知道了自己与孟家姐妹的真实关系,就一直疑心早先在矾楼李夫人每每在赵佶出现之时多有作梗不会是毫无因由,便笑着说道:“他跟我说是先哲宗皇帝,对吗。”
孟华阳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呵呵不止地笑了起来,声音中却露出了不难察觉的苍凉:“你想象不到赵煦对他祖母的恨意,对待祖母为他‘亲选’的妻子,他能有几分情意?仅仅是一生没有夫妻之实,已经算是优待了。”
短短两句话,李师师听得出她在极尽克制地轻描淡写,却不知道孟皇后心里已经开始自悔失言,她一向是在任何人面前都维持着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体面,如今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又有什么必要让她知晓自己曾经的遭遇呢。她越是无羁无绊的才好,越是了无牵挂的才好,就让孟家所有的不幸都终结在自己一个人的身上吧。
“那是不是晏叔原老前辈?”
母女连心,李师师也不愿告诉她自己年少时曾多有敏感李夫人对待自己心绪复杂,让她徒增无用的记挂。
孟华阳笑了笑,坦率地摇头:“不是。”
“是秦少游?”
孟华阳目光还是一如先前的坦荡,略作沉思了一下,说道:“当时差一点也许就是他了。”
李师师所能想到的人都试探完了,心里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你爱我爹爹吗?”
孟华阳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却也都是真情实感,“其实谈不上。在那个时候的李洛诗心里最重要的,只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至于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孟华阳不敢也不能告诉自己的女儿,除了太想要一个孩子,当时还有不顾一切地想在行为上对哲宗皇帝做出背叛,你不是避如我蛇蝎吗,你不愿意碰的,自然有其他人可以。
她也知道或许过了今天,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女儿了。所以李师师每提出一个问题,她都很想回答很多话,但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忍着,克制着,生怕一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给女儿增添额外的牵挂和负担。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少些忧虑、少些牵挂、少些烦扰,不需要洞悉一切的聪慧,痴愚一些、心宽体健地安度一生才是最大的福分。
李师师:“如果我能做到的话,我带你从这里出去,我们离开东京,你愿意吗?”
孟华阳需要直愣愣地盯着李师师看一会才能忍得住泪流满面的冲动。她愿意离开这里吗?愿意离开东京吗?太愿意了。她已经在这座笼子一样的四四方方城里葬送了自己悲哀的大半生,终于等来唯一一个有心解救自己的人,是她的孩子,她只生未养,丢给她人二十多年才得以见上一面的孩子。
“不了。我习惯了宫里的锦衣玉食,外面的生活让我没有安全感。而且我年纪也大了,只有在这宫里才适合养老,有个什么灾难病痛的能够很快等来医官救治。除了这里,我哪儿都不敢去。”
李师师点点头,似乎这番话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她心里,还是盘旋着挥不去的失落。
“若我当了官家的嫔妃长留在宫中,这样能够时常与你相伴,你心里会高兴吗?”
孟皇后面无表情地问道:“是你自己心里很喜欢这样,还是只是想听我真实的想法?”
李师师:“你的想法。”
孟皇后沉下脸来:“若是我的想法,你何必多此一举?生怕时日长久,无人寻着你我之事来无中生有地做文章吗?何况,这宫里是什么样的地方?你当真的有那么好不成?如果真有天高水阔的好去处,你何苦要跳进这里来没了生趣和自由?”
话一说完,她心里又开始自悔失言。
李师师嗤笑一声:“既然不好,你为何不跟我走?”
孟皇后试图说服她,“我是我,你是你,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二十年,换了别的地方反而不习惯了。”说完一句,她便立即改后,生怕说多了露馅。
“我的姐姐李元姜,她还好吗?”
李师师:“挺好的。”
伴随着这三个字的出口,她又一次在走与不走之间坚定了心意,只有脱身离去,她才有找到李夫人下落的机会。
孟皇后笑笑:“替我感谢她,把你养得这样好。你要好好颐养她,将她当成你的亲生母亲一般去善待。”
李师师点头,“你后悔过我的存在吗?”
“完全不。你会怪我对不住你吗?”
孟华阳此时此刻强忍自己的痛苦和眼泪已经濒临极限。
李师师摇头:“你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怕是以后没有机会来看你,你便在这里善待和保重自己,我也会好好活着的。说不定再有一天,我们还能相见。”
“朝堂里有一个名叫韩世忠,字良臣的武将,他的妻子梁红玉是与我自小儿在一处堪称为过命之交的好姐妹,若他日你碰上了什么难处,无人可指望之时,你可以找她,她定不会坐视不理。”
李师师一边说着话,一边聊起裙摆向地上跪去,头触在地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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