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凌厉不给情面, 像是一巴掌,劈脸而来。
“是。”枝枝垂下眼,屈膝行礼,跟着刘成下去。
宁国公府的仆从迎上来, 主动提起带枝枝去更衣, 温水浸没被钩破的伤口, 又是一阵锥心的疼意。
枝枝想要起身擦洗,却被丫鬟按住。
她猝不及防,一下子口鼻被水浸没,剧烈咳嗽起来。
“姑娘的伤口严重, 我撒些药粉进来,以后不容易留疤。”丫鬟说着,手里便撒入大把辛辣的药粉进来。
枝枝疼得一哆嗦, 挣扎着要起身, 早就守在四周的几个粗壮婆子便上前按住枝枝。
药粉融入水中, 像是被啃噬掉血肉一般刺痛。
枝枝的眼睛也进了水, 疼得眼泪止不住,“……水进眼睛了。”
丫鬟却仍旧是温柔的语调, “姑娘面颊上也有伤,一起泡一泡也好。”说着,便抬手替枝枝擦了擦眼睛, “这样好些了吗?”
可水已经进了眼睛,仍旧是灼热的疼意。
伤口被药粉泡了许久, 枝枝疼得几乎晕过去, 总算是被放了出来。
只是出了水之后, 原先出血的伤口确实没有继续流血, 丫鬟细声细气地解释道:“这药粉十分珍贵, 我们三娘子从不舍得用呢。”
枝枝拿不准对方是不是故意的,伤口虽然不出血了,却还是疼得厉害。
“多谢三娘子。”她按着碧桃教的,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
丫鬟似乎没料到枝枝真的感激,不说话了。这药确实珍贵,不过也配不上给李三娘子使用,何况药性极烈,让人疼不欲生。
哪里是对她好,不过是折磨她罢了。
“来不及备下衣裳,这是奴婢还未穿过的衣衫,姑娘莫要嫌弃。”
这是一套淡青色的对襟窄袖衫子,缃色细褶裙,素净普通。枝枝从前住在暖香楼的时候,这样的衣裳已经算是不错了,她安安静静接过来,道了谢。
丫鬟却有些意外于枝枝的温和乖巧。
虽然瞧着有些木讷呆笨,心形却是干净简单的,叫人厌恶不起来。
不想太子殿下那般京都公认的聪慧傲慢,却独独会喜欢这样柔顺单纯的姑娘。
片刻后,丫鬟领着枝枝去了园中的花厅。
花厅外开着还未曾凋谢的木樨,细碎的花瓣撒了一地,空气中透着花蜜酿得熏熏的酸酒味儿,薄暮里最后一缕夕阳照入花窗。
剪出一双对坐的影子。
李覃捧着煎煮过的梅子酒,撒了些桂花蜜,递给宋诣,“殿下忙于朝政,却还要分出时间来特地陪阿覃饮酒,阿覃敬殿下一杯。”
“孤挂念着三娘子的身子,旁的容后再议便是。”宋诣含着笑,接过来那一杯酒。
李覃的指尖不妨蹭在宋诣掌心,她下意识往后一收,却被宋诣抬手握住了险些撒掉的酒。
枝枝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看着,身后暮色四合,凉意侵衣。
她打了个寒颤。
“枝枝姑娘,站在那做什么?”李覃抬眼,盈盈目光落在枝枝身上。
她穿着是侍奉在李覃身侧的几个侍女一模一样的衣裳,面颊脂粉不施,还带着几道伤口,显得苍白且灰头土脸。
“外头冷,进来在火炉子前给殿下煮酒吧。”李覃浅笑。
枝枝沉默着提起裙摆走上去,屈膝跪坐在宋诣身侧,抬手接过煮酒的器具。一旁的架子上还靠着面食点心,枝枝那刷子蘸了桂花蜜,刷上去翻动。
炉火哔啵作响,确实是暖和的。
枝枝冰凉得几乎跳不动的心口也渐渐暖起来,她刻意不去看两人。
宋诣和往日和她在一起时不大一样,显得沉静不爱说话,多是李覃在提起话头。
“如今和黎国的摩擦越发多起来了,我父亲还说,黎国的大将军白息从边关调拨回了黎国国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李覃出身世家,见识不俗,又非仕宦人家的女儿,对朝政之事有些见解并不足为奇,“殿下似乎也为押送补给之事为难。”
宋诣垂下眼,凤目里也闪过一丝对李覃的欣赏,“此事,多亏了宁国公替孤奔忙,才找出合适的人选。”
站在宁国公身后的势力,太多了。
他若是想稳稳当当地从父皇手里接过来齐国朝堂这么大一盘棋,拉拢宁国公,在所难免。
“这是该做的。”李覃侧目看向婆子,低声道:“有些冷了,去替我拿几件披风来。”
宋诣身侧放着一件玄色的氅衣,是他进来后脱下的。听到这话,下意识看了一眼衣衫单薄的枝枝。
此时门却被人咯吱推开,一个锦衣少年走进来,“殿下身侧不多了件么,都特意与三妹妹赏夜桂了,心意还不够清晰明了么。何况,一来一回,最少也得三两刻钟。”
枝枝被冻得哆嗦了一下,也下意识看向那件氅衣。
锦衣少年躬身对宋诣行了礼,便大大方方坐下来,斜睨了枝枝一眼,骂道:“谁买进来的新丫鬟,这样笨手笨脚的,也不晓得给我设坐。”
枝枝眼睫一颤,收回目光,想解释自己不是丫鬟。
少年便已经一脚踹在了枝枝心口上,“滚,没有眼力见的蠢东西,也配伺候太子殿下?”
他说话快,打人也猛,噼里啪啦便是一通火。
枝枝摔在地上,架子上烤的滋滋冒油的点心落在她手上,烫得她下意识避开。
却扯到裙子,脑袋在炉子上磕了一下。
宋诣手里的酒盏摔在地上,一声脆响。
他抬起漆黑的眼,怒意隐隐。
“孤的人,谁给你的胆子这样打骂?”青年衣冠华贵,风骨天成,分明是内敛沉稳的,却仍显得倨傲凛冽。
宁国公府二郎君一愣,连忙赔礼道歉,“是我的错,只是穿着府里丫鬟的衣衫,又在此煮酒,我当成了府里的丫鬟。”
一贯温和的宋诣冷笑了声,“不错,倒是自觉将孤身边的人当做是你的丫鬟。”
这话语讽刺,宁国公府二郎君答不上来,只觉得尴尬。
李覃屈膝行礼,“是阿覃的错,府里不曾备下衣裳,竟然也忘了取自己的衣物给枝枝姑娘,叫她应急之下穿了府内丫鬟的新衣。”
分明四迎着宋诣的怒意,李覃的话里却饱藏了几分含义。
枝枝如何能穿李家嫡出娘子的衣裳,何况是应急。
宋诣抬眼看向李覃,目沉如水,“三娘子何错之有?”他抬手,扶起李覃,将身侧的氅衣披在李覃肩头,嗓音温润,“穿上吧,更深露重,免得着凉。”
枝枝就跪坐在二尺远的位置,几乎只要抬脸,就能看到宋诣给李覃披衣的姿态。
她不语,咽下喉咙处涌出的腥甜。
血味儿涩而腥,缠在唇舌间,令人作呕。
“落水染上的咳疾还不曾好,孤明日再去写御赐的雪燕来,配着刚从岭南进贡的秋梨熬着吃。”青年身量修长,语调温和细致,像是藏着情意。
枝枝忍不住抬眼,看到宋诣替李覃系上氅衣系带。
李覃抬手,捏住宋诣的袖子,雪白的面颊上浮出一丝红晕,“殿下所忧之事,阿覃也必会为殿下分忧。”
“三娘子聪慧。”宋诣唇边泛起一丝笑。
重重月影下,风动罗袖,两人之间像是缠着暧昧的月老红丝线。
枝枝胸口撕裂般地疼,刚刚二郎君的那一脚踹得用力,她才咽下去的血意又涌上口中,枝枝还想咽下去,便忽然咳嗽出声,呕出一口血来。
她一时间天旋地转,力气像是被抽走般瘫下去。
枝枝下意识抓住了宋诣的衣摆,宋诣被枝枝拉得往后退了一步,使得李覃松开手,两人同时朝着枝枝看过来。
她低着头,影子盖住了地上暗色的血迹,宋诣一时之间并未看出她是吐血了。
“起来,随孤回去。”宋诣冷着脸,命令枝枝。
枝枝眼前还是黑的,脑袋晕乎乎的,想要起来却使不上劲,一时之间没有动。
宋诣皱眉,抬手要拉枝枝起来,便见她又一阵咳嗽,捂着口的指缝间渗出血色。
他指骨猛地捏出一声脆响,弯腰想要把枝枝抱起来,却又堪堪忍住,侧目看向李覃,“孤明日再来看你。”
李覃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便见宋诣弯腰将地上的枝枝拉起来,拽着面色惨白的少女朝外走去。宋诣的步履略快,便使得枝枝跟得踉跄且勉强,眨眼间消失在两人视线中。
宋诣原本温润的神情在一瞬间消失。
他慢下步履,抱起枝枝放在给他准备的轿子上。
昏沉月色下,枝枝脸上满是伤痕,苍白的唇染上鲜血,一贯清透的眸子显得黯淡无光,趴在轿子里半阖着眼,连看他一眼都不曾。
“回去。”宋诣交代道。
刘成连忙问道:“不去向宁国公辞行吗?”
宋诣的手猛地一顿,随即眉梢沉下去,“你代孤去辞行,便说东宫有急事。”
刘成欲言又止,却也只好答应。
出了宁国公府,马车一路直朝枝枝的院子而去,她在路上咳了两回血,混混沉沉地趴着,不大想看殿下。
有些东西,分明心里清楚,可当真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枝枝一向都知道自己卑贱如尘埃,能得见殿下,陪在殿下身边就是天大的幸事。
而李三娘子身份尊贵,又聪颖貌美。
她好像又回到了在暖香楼里被打骂苛责的时候,每个人都欺负她,可那时候她不会觉得自己卑贱肮脏得仿佛不配活着,现在却在这些贵人的轻鄙下。
觉得自己什么都不配。
大夫早就请了,只等枝枝到家,便进去问诊。
宋诣在檐下,对林城道:“查得如何了?”
“宁国公手底下,怕不止殿下之前摸出来的一条暗线。”林城皱眉,自袖底拿出一张防水的油纸,递给宋诣,“不只是勾结了金陵东西两路的大小官员,便是盐课提举司也与其暗通首尾。”
宋诣摊开了,仔细看了,“务必要小心,打草惊蛇的后果……”
他眼底藏着阴影,显得疲倦,“宁国公三朝遗老,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不可在此时便暴露了。”
林城答了,方才离去。
大夫挑开帘子走出来,躬身对宋诣回话,“伤口上怕是用了猛药,虽然效果极好,却未免有损身体。加上肺腑受了内伤,血气激荡之下,便咳出血来,虽然算不得大碍,却也须得慢慢调养。”
“伤口上上了猛药?”宋诣微微皱眉,捏了捏额心,“方子按最好的开便是。”
“是。”大夫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说道,“伤口大概是以西域传来的棘鱼草粉浸泡了,所以止血化脓的效果极好,只是伤口却会长久尖锐地疼,尤其是上药时,疼得撕心裂肺,草民开些止痛的药,一起服用如何?”
宋诣的手一顿,下意识朝帘子内看了一眼。
枝枝今晚一直跪坐在旁边,给他和李覃煮酒煎茶,甚至还被李二郎踹了一脚。
“好。”
不知道为何,宋诣的嗓子有些发涩。
大夫便进去写下药方,又交代了忌口与要注意的,方才背着医药箱子离去。
宋诣挑开帘子进去,见枝枝散着鬓发靠在迎枕上,闭上眼似乎睡着了。她原本身量便极为纤细,入京之后的这些日子,不知为何越发瘦弱。
她窝在赤红色的迎枕上,苍白的面颊没有血色,一段修长的脖颈上带着伤痕,往下是瘦得明显的锁骨。
一只手放在被褥上,伶仃细瘦的胳膊上满是淤青与伤口,掌心有细细的伤疤,指甲缝里有干涸后未曾洗净的血迹。
宋诣才忽然意识到,他并未曾护好这个他随手从青楼里带出来的小姑娘。
“枝枝。”宋诣坐在了她身侧。
少女眼睫微颤,杏儿眼朦胧地打开,觑着他,嗓音轻得像是一把烟,“殿下。”
宋诣下意识缓了和李覃相对时淡淡的距离感,他伸手探了探枝枝的额头,见她有些发烧,便用有些凉的手背放着,“谁给你用了棘鱼草粉?”
枝枝茫然了一会,眨了眨眼。
她显得脆弱而干净,像是深夜里的一捧细雪,唯恐叫人把她吹化了。
“撒在伤口上止血的。”宋诣不喜欢蠢人,一贯懒得多与人废一句口舌,却下意识解释道,“但很疼。”
枝枝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她被按在水里的时候,先是伤口被水浸没的剧痛,再便是药粉如火一般的灼辣剧痛,疼得她几乎崩溃。后来便是从水里起来了,她还是疼得走路都在打摆子,不小心提着裙摆,都会因为疼得浑身不利索踩到衣裳。
可当时殿下在和李覃说话,郎情妾意,她根本不配插嘴。
也分不到殿下半个目光。
“是洗澡的时候,丫鬟洒进来的。”枝枝想,虽然很疼,但是止血的效果确实非常好,于是补充了一句,“是李三娘子特意给我准备的,说是她都舍不得用,洗完就止血了。”
宋诣沉默下来。
昏昏灯火下,他纤长眼睫盖住了眼底神色,叫枝枝摸不透殿下这是怎么了。
“枝枝啊,你怎么这么笨。”宋诣叹了口气,食指屈起,轻轻地在枝枝额头上敲了一下,却又随即揉了揉少女的脑袋,“孤把你带来京都,倒是不该。”
枝枝知道自己笨,很多时候,她自己都气恼于自己的脑子不好用。
可这话是殿下说,便如一把刀插入她心口。
是直白浓烈的疼。
她胆怯地抬起眼,试探着问宋诣,“殿下,我……我想回金陵城,可以吗?”
暖香楼不是什么好地方,所有人都欺负她,隔三差五找茬羞辱打骂她。小曲儿弹错了要挨打,惹得客人不高兴了也要被关起来不给吃饭。
可就算是那么难熬,却也没有人真的要她的性命。
京都里所有人都这么温柔斯文,高贵和善,却连讨厌她的理由都没有便要杀了她。
枝枝分不清哪些人是好人,哪些人是坏人。
她只觉得害怕得很,怕得要命。
“怎么,连孤都不信任了?”宋诣抬手捏住少女的肩,指腹落在肩窝处,温热便从指尖传入肺腑,他不防扫过少女雪白的一块肌肤,无端的旖旎一闪而过,“李三娘子不是什么好人,往后不要和她碰面。”
枝枝下意识往后避了避,被宋诣手肘按住的外衫便被拉下来几寸。
云雾般的鬓发散在雪白的脖颈旁,往下是纤巧的锁骨,露出一截削肩,斑驳的伤痕却叫人心疼。
宋诣伸手抚了抚,皱了眉,撑在迎枕上俯身去检查她胳膊与脊背后的伤口。
她一贯皮肤娇嫩,往日在床榻间,他就连揉捏都舍不得用力,枝枝的肌肤便红痕累累,脆弱得如最上佳的茶盏,莹透皎洁。
“等会喝了止疼的药,便会好些。”
宋诣检查了几处伤口,当时当着宁国公与父皇的面,他自然不能徇私,好在那药效确实不错。
枝枝有些羞涩,不敢抬眼。
殿下这样倾身来检查她的胳膊和脊背,屋里又点着烛火,她觉得脊骨凉丝丝的,简直想要拉上被子盖起来,可是实在是太疼了。
何况,殿下也只是在看伤口。
宋诣拉上枝枝的衣裳,伤口不大看得见了,他反而后知后觉地想起余光里窥见的几分春色。
他的呼吸一滞,随即绵长地吐出那口气,神色依旧如常,抬手探了探少女羞得通红的耳垂,反倒起了几分作弄的心思,凑过去在枝枝耳边道:“孤身边,从未有活着离开的人。”
东宫太子不比其他皇子。
安排在他身边的人,都是皇后太后和今上给他安排的左臂右膀,只能忠心耿耿,除非到死,否则一生效忠于他。
殿下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廓处,痒得她眼睫微颤,简直心尖都在颤,想要伸手拨开宋诣,或是自己立刻躲开。偏偏,身周便是殿下身上清冷的龙涎香味儿,衣摆落在她腰肢上,好像都有些沉。
“……只有死,才能离开殿下吗?”
少女眼睫颤得人心口发痒,问出的话显得糊涂愚昧,却又无端可爱。
宋诣唇角勾了勾,抬手拨开枝枝面上的发丝,直看进她的眼睛里,“不,死了都不能背叛孤。”
枝枝无端觉得脊骨发凉。
她有点想离开殿下了,她实在是太害怕了,毒药,禁闭,打骂,推下山,件件桩桩都让人痛苦得要命。
“殿下,可……”枝枝在宁国公府憋了一晚上的泪终于忍不住了,细细弯弯的眉毛蹙起,她靠着被褥压抑地呜咽哭泣,“可我害怕。”
她真的太害怕了,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背后忽然伸出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捏死她。
“不怕,枝枝。”
“孤在。”
宋诣伸手搂住枝枝,将她抱进怀里,温热的体温和龙涎香的味儿染到枝枝身上,她有一瞬间的幸福错觉。
可也只有一瞬间,“明明殿下说……说会保护我,为……为什么……”
为什么,会任由她跌下山,丢她一个人在山脚,让她关在满是蟑螂老鼠的黑屋子里好几天,还亲手拿着鞭子打得她浑身伤痕,在李三娘子跟前叫她滚回去。
枝枝猛地推开宋诣,往外挣扎。
“殿下……我……要回金陵。”
“求求您了,殿下……殿下,让我回金陵吧……”
枝枝浑身的伤口一直都疼,此时也顾不上,她心口像是破了一块洞一样疼,越是靠近宋诣就疼得越是清晰,脑子里却又不可控制地挤出她再也无法见到殿下的念头,疯狂地浮现她初见殿下时。
他如救世主一般,俯下身,在光影里怜悯地告诉她,会救她。
会保护她。
“我要回……金陵……”
枝枝哭得越来越厉害,手脚并用地挣扎出宋诣的怀抱,拢着被子所在床脚对着宋诣又踢又踹。
宋诣伸手抓住枝枝的胳膊,将她按住,捏着她的肩膀逼迫她躺下来。伸手扯下床边绑帐子的绸带,咬住枝枝的下颌,强迫她抬起脸来。
伸手将她的手绑在一起,这才将她压在榻上。
枝枝翻身要往床下躲,却被宋诣捏住双手压在脑后,扯下腰间革带捆住脚踝,这才伸手把人捞到怀中。
她手脚都无法挣扎,腰被宋诣搂着,想挣扎也无法挣扎。
宋诣看着枝枝哭得泛红的杏儿眼,眸色幽深下来,却只能抬手揉了揉少女下颌上绯红的齿痕,“不怕那些心思肮脏的客人了吗?”
枝枝想起李老板和崔太守,下意识一哆嗦。
宋诣像是哄小孩般抚了抚枝枝的脊背,温声哄她,“孤不知道皇祖母把李覃也叫去了,以后再不许和李覃见面,不会再被冤枉了。”
枝枝哭得抽噎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什么。
她眼底的泪水坠下去,眼前恢复清晰,看向宋诣,“殿下……您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宋诣沉默了片晌,才叹了口气,“有些事情,便是所有人都能猜出来,也只能装作不明白。”他目光幽深,只是拨了拨枝枝的鬓发,“你以后只管不与李覃见面便是。”
枝枝想,蠢的果然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殿下明知道李覃污蔑,却不曾去找她。
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要去受罚赔罪。
她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不说话,却仍是想往外挣扎,不愿意和宋诣亲近。
宋诣抱着怀里的人,却也合上了眼,搂住她的手却越发紧了,他低低道:“好枝枝,让孤抱一会……孤也有些累了。”
今上继位时,年纪尚小,当时倚仗的便是如今的宁国公,更是娶了宁国公的堂妹为皇后。原本便是先皇国舅的李家本就如日中天,到了今上手里,便大有控制君王的架势。
偏偏今上沉迷炼丹,不思朝政,朝政上的事情早些年尽数撂到了宁国公手里。
后来宋诣大了,虽然分了些朝政,不少重要的东西却早被宁国公垄断了,他作为一国储君,想要找个人押送边关补给都得去看宁国公的脸色。
至今年,宋诣也不过十九岁,还未及弱冠。
往朝的皇太子这个年纪,还在读书,最多只是跟着观政,独他十七岁便要自己率军去往黎国,从十三四岁便开始接手朝中的政务,亲往秦淮查崔氏。
说到底,是他还未长大,便要想尽办法从积攒了数百年的李氏家族手中夺取权利。
若他娶李氏女,此后李氏不得拔除。
若他不娶李氏女,宁国公甚至怕会有废太子的心思。
“便是孤是储君,许多事情,也是不能从心的。”他一贯显得矜傲,做什么都是运筹帷幄的姿态,却难得这样疲倦脆弱,“唯有枝枝,是孤的一点私心。”
只有枝枝,心思纯澈简单,满心满眼都是他这个人。
不是他身后的泼天富贵,与太子之尊。
枝枝大哭大闹了一场,此刻情绪反倒是平稳下来,短暂地不再难过,只觉得这话像是戳进了她的心窝子一样,酸涩疼痛,又有些上瘾。
“陪孤睡会。”
他握着少女缎子般的发,吻了上去,拉了被褥盖住两人的脑袋。
何康坊。
更深夜重,楚亦还是没等到这户人家的人回来。
他气得踹了木门一脚,嘴里骂骂咧咧,“一个两个,都诓我在这里守着,说要来全都没了影子。”骂完,他面上也生出几分酸涩的得意来,“也好,只见到我。”
马车从远处驶来,停在了不远处的柳树下。
一个少女打开帘子,另外一个中年妇人抱着一个半大孩子,颤颤巍巍下车,朝着楚亦走来。
他喉咙发干,下意识盯着那个侧过身的少女。
片刻后,少女走进了,隐约能看见面部轮廓,却和记忆中的吱吱没有一丝一毫的相近。
“郎君这是?”碧桃有些警惕。
楚亦的表情看起来过于失魂落魄,偏偏生得俊美明朗,看起来有些像是个世家少爷。过了好半天,这位有些风尘仆仆的世家郎君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摊开来,“敢问小娘子,这镯子可是你当在铺子里的?”
碧桃的表情有些呆滞。
这镯子,便是枝枝的那只。
她也听枝枝说过,这镯子是她失忆前带在身上的,说不定能凭这个找到哥哥。
“你要找谁?”碧桃很是谨慎,问道,“这镯子,是你的何人的?”
楚亦的表情空白了一晌,半天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神色,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是我未婚妻的,我这些年到处找她,再找不到,小爷就要守活寡了。”
碧桃就没说话了,半天才道:“这镯子是我捡来的。”
她到底是宫里出来的,说话做事都十分缜密。
枝枝已经待在了殿下身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未婚夫言谈举止怎么看都不靠谱,何况姑娘家的首饰,正经人家的未婚郎君怎么会记得这样清清楚楚。
多半是诓骗人的,不少人假意认亲人,实则是拐卖。
楚亦的表情便显得空落落的,急忙问道:“何处捡到的,何年捡到的,当时可撞见了什么人?”
碧桃自然答不出来,问道:“郎君是何身份?”
黎国与齐国两年间势如水火,边关都卡得死死的,贸易往来都严苛得很。楚亦出身黎国贵族,又是如今风头正盛的大理寺卿,自然不能在齐国暴露身份。
“我……我是京都卖布的商人。”牵扯到沈蝉音的事情,他多少有些心浮气躁,说的话满是错漏。
碧桃不语,别的地方倒也罢了,天子脚下,还没有敢穿贵族才能穿的绫罗面料的商人。
她不欲多说,只把楚亦当做了骗子,哐当关上了门,才朗声道:“请回吧,这镯子捡到时,并没有见到任何人。”
楚亦气得咬牙,往上一跃便要翻墙进去。
谁料巡逻的武侯恰好路过,霎时抽出长刀,冲着楚亦追来,楚亦被迫翻身上马,朝着偏僻的方向狂奔而去。
一面跑,一面骂,“吱吱肯定与这恶丫头有关系,等小爷回头有空,翻过去拿鞭子逼供!”
枝枝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她又梦见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狼群嗷叫,雷电劈碎四周的树木,带起的山火被雨水浇湿,浓厚的烟雾和黑暗把她困在暴雨里。
唯一能看见的,是无数双嗜血的幽绿色眼睛。
她死死抓着自己的白玉佩,握着重重的树枝,却挥不起来,只能等死。
宋诣一贯浅眠,他是被枝枝在梦中的颤抖与抽噎声惊醒的,她缩在他怀里,明明睡着了,眼眶也被眼泪浸得发红。
明明心思这样简单干净,不知道为什么也这样不开心。
他拨了拨床榻侧的丝线,唤了侍女进来,交代道:“药都熬好了?”
“熬好了,正温着呢。”
宋诣点头,“端进来。”想了想,又补充道,“再煮一碗安神汤来,备些蜜饯。”
片刻后,侍女端着汤药进来,犹豫了片刻,是宋诣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下去,安神汤好了再来说。”
等侍女出去了,宋诣才捏了捏枝枝的鼻子。
她忽然被堵住了呼吸,皱了皱眉,自然醒了过来。
宋诣正瞧着她,乌黑的眸子里含着几分笑意,托着她的后脑将她扶起来几分,“把药吃了。”
枝枝就看了一眼床边的小柜子,果然放着两碗熬得黑稠的药汁,瞧着便苦得不行,却又下意识不会拒绝人,乖乖点了点头,伸手要去端药碗。
宋诣胳膊长,先一步端了过来,送到枝枝唇边。
她没料到殿下竟然会亲手喂她汤药,眼睫一颤,明明应该是她服侍他的……
苦涩的药汁一入口,枝枝就忍不住皱眉,却还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去,苦得作呕也一口气喝完了。
宋诣从袖子里拈出一颗蜜饯来,塞入她嘴里。
指腹落在她还沾着药汁的唇上,湿漉温热,甜意猝不及防地自齿舌间漫开,霎时压过苦涩,枝枝下意识嚼了两口,舔掉了唇上的药汁。
宋诣猝然垂下眼睫,干咳了一声。
等枝枝吃掉蜜饯,他才又端了另一碗药过来,淡淡道:“也喝了。”
吃了点甜的,就越发觉得这苦味难以接受,她有些沮丧地苦着脸,“怎么还要喝两碗呢,就不能煎成一碗吗?”
“不同药效。”宋诣弹了弹枝枝的额头,斜睨着她,却还是难得好脾气地哄着,“我回头与大夫说说,能不能并成一个方子。”
枝枝只好又喝了一碗。
两碗下来,她又是撑又是苦得作呕。
宋诣把她抱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背,从袖子拿出一包蜜饯来,慢悠悠地往她嘴里塞一个,又塞了一个。
不过片刻,枝枝的脸颊就鼓了起来,有些无语地瞧着宋诣,一连吐出三个蜜饯核。
苦意算是祛除了个干净,就连身上疼痛的伤口,不知道是不是睡了一觉的缘故,也疼得没有原来得强烈。枝枝揉了揉眼睛,拿水杯漱口,打算再睡一会。
侍女便拨开帘子进来,端着一碗汤药,“殿下,安神的汤药好了。”
枝枝动作一僵。
宋诣捏住少女的后脖颈,嗓音里带着几分慢条斯理的笑意,“这碗汤药吃了,再睡觉。”
“殿下,我已经喝撑了。”枝枝无奈。
宋诣却已经接过来那碗汤药,话都懒得说,只摆了摆手让侍女下去,才把汤药放在了身侧,“晾凉了再喝。”
但枝枝却没等到汤药晾凉,便睡着了。
次日醒来,宋诣已经不见了踪影。
碧桃请了几天假,带侄子看病,一时间也没有人和她说话,只有太后娘娘传了话过来,接着学规矩。
也不知道是不是宋诣的缘故,还特意说了句,李三娘子尚且在家修养。
枝枝断然无法拒绝,又想起上次太后说了想吃她做的梅子糕。就和丫鬟一起做了梅子糕,拿冰块垫着,撒上了细细的糖粉与酸梅粉,方才递了牌子进宫去。
太后在与几位太妃打马吊。
瞧见了枝枝,一个个都笑得奸诈,“会打马吊么,凑个人头?”
“不……不会。”枝枝没想到会叫自己打马吊,有些瑟缩,却又乖乖端上去梅子糕,“太后娘娘,这是臣女做的梅子糕。”
盖子揭开来,冷雾浮上来。
“瞧着便是精致的,我还道是蒸糕,不过这冻糕哀家是吃不得了。”太后眼一睨,看向几位太妃,“不如尝尝?”
几位太妃也笑起来,都夸了枝枝几句,最后是齐太妃拿起来尝了一块,也是赞不绝口。
这时候牌也分好了,另外几位太妃顾不得吃,一桌子人热热闹闹地教枝枝打马吊,一面儿嫌弃枝枝笨,一面儿热火朝天地推着牌。
“赢了,给钱——”太后掩面笑起来。
齐太妃却猛地咳出一口血来,溅在桌子上,霎时栽到下去。
一桌子人都是一惊,却叫太医的叫太医,叫侍卫的叫侍卫。
不过片刻,枝枝便被按住了。
银针刺入梅子糕,霎时变了色。
“这梅子糕,下了□□。”太医觑着太后的脸色,谨慎回答道。
枝枝没想到算计来得这样快,却又偏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亲手做的梅子糕会有毒……她什么都不曾放,结果梅子糕却被人下了毒。
太后的护甲敲在几案上,半天才道:“这件事,让太子来处理吧。”
莲蕊姑姑似乎想说话,却被太后抬手阻止了,“皇后在时,太子曾极喜欢放风筝,被皇帝打板子也要溜出去放。这么多年,却从未见过他对什么这般上心过。”
枝枝觉得疲倦,无休止的污蔑施加下来。
她竟然有些麻木。
果然,再见到殿下时,是在天牢里。
这回枝枝没哭,她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也没有那么害怕黑暗和黑暗中的蟑螂老鼠了。
等见到了宋诣,她才轻声问道:“殿下,是不是因为您,他们每个人都想杀了我?”
不等宋诣说话,枝枝便直接继续道:“殿下,我想回金陵,我真的……想回金陵了。”枝枝看着宋诣,殿下光风霁月,却总叫人觉得他藏着几分沉沉的孤寂。
她总想着,若是能陪陪殿下就好了。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仰望着他,已经足矣。
宋诣不说话,养着枝枝,便如豢养着一个乖巧的小动物。
这小动物不仅能通人言,心思纯净,还满心满眼都是他,比起旁的人要让他安心许多。
即便是她偶尔炸毛恼怒,他也愿意花费几分心思去哄着。可若是她明明已经投入了他的笼子,吃着他备下的饭食,让他费心周旋保护,却还埋怨因为他才被旁人排挤打压。
宋诣自不会容忍。
“孤不会放你离开。”宋诣眸色幽深,姿态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倨傲,“若是再说这样的话,这天牢,你也别想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好……好累,谁给我续点枸杞水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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