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枝枝避开了这个话题, 只觉得这样总是被殿下的那点好打动,实在是可悲可笑,“殿下,我回去了。”
宋诣皱眉, 不愿放她走。
只是枝枝无端以这样的语气问起沈蝉音, 教他有些慌乱, 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枝枝却已经弯下腰肢,对宋诣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起身朝外走去。
不知道是谁在檐下立着一把收起的油纸伞,枝枝走过去, 将伞撑开来,起身走进雨幕。
她的步履有些匆忙,不过片刻, 便走出好远。枝枝打开了帘子, 走了进去, 看着不敢说话的碧桃, 忽然开口道:“殿下罚了我一个月的禁闭。”
碧桃沉默,“姑娘……您好歹也服个软呀。”
枝枝琼鼻樱唇无一不小巧精致, 一双湿漉漉的眼看过来,便让人止不住地想要怜惜。偏偏这样娇软笨拙的小娘子,即便是含着泪, 满身伤疤,也倔强地守着不肯低头的那一点骄傲。
“我不要……碧桃, 我想见见李三娘子。”枝枝忽然说道。
“这是做什么?”碧桃骇然压低了嗓音。
枝枝趴在小几上, 眼圈红红的, 鼻尖也红得微微发亮, 显得娇怯可怜, “我不告诉你。”她漆黑的眼忽然一转,难得多了几分灵动,“碧桃姐姐,以后我若是不在了,你也要开开心心的呀。”
“姑娘说什么胡话。”碧桃嗔她,“殿下便是对姑娘凶了些,也是在意姑娘的。”
枝枝眼底的光黯淡下来。
她想,殿下可能真的是有点在意喜欢自己的,否则不至于不让她走。
可是这样的喜欢,真的好淡薄啊,淡薄到无论是京都的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殿下对她的这点怜爱吹灭。
“可我想哥哥了。”枝枝眼圈越发红起来,脸颊藏在胳膊下,只有一双满是水雾的眸子里波光晃动,眼泪要掉不掉,她吸了吸鼻子,“我好想好想回家,好想有家人陪着。”
碧桃心头软得一塌糊涂,伸出胳膊抱住枝枝,“姑娘,那奴婢斗胆,当你的碧桃姐姐好不好,照顾陪伴枝枝姑娘。”
小姑娘原本就哭得心头苦风冷雨,被她这么温暖熨帖的话一激,如海浪翻天。
她眨巴眨巴眼,豆大的眼泪砸下来,不像是在宋诣面前那么压抑。她伸出细细的胳膊,搂住碧桃的腰,真的就哭起来了。
“姑娘乖,姑娘这么善良乖巧,比京都所有人都干净可爱。”
碧桃想起那支镯子,枝枝唯一贵重的家当,抚着少女的鬓发,“碧桃一定会拿命来保护姑娘的。”
枝枝在碧桃怀里哭了好久,情绪才发泄得差不多。
接下来的日子是禁闭,枝枝不能出门,只好整日在房间内看书写字。
她不会别的,思来想去,要是离开了,最不济也能靠着抄写书信赚点谋生的银子。在暖香楼那两年,笔墨这种昂贵的东西,她碰得不多,一手的字其实落下了不少。
枝枝就整日抄写练字,也不去想宋诣。
一直到中旬,枝枝才真的见到了李三娘子。她原本也只是让碧桃拿了请柬去试试,谁料到这请柬当真送到了李三娘手里,李三娘又当真过来了。
枝枝关了禁闭,其实东宫倒并不曾拘束她,对李覃到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当真没料到,枝枝姑娘会请我来吃茶。”李覃雪衣乌发,浅笑着接过茶盏,这次并未松开手,接得稳稳当当,“可是有什么要事?”
枝枝怕李覃,慢吞吞地抬起眼,不大敢面对总是挂着假面似的李三娘子。
“我……”少女咬了咬唇,杏儿眼里满是天真懵懂,“我想求李三娘子一件事。”
李覃皱眉,淡淡不悦。
枝枝便只好继续说下去,她凑到李覃跟前,几乎是咬耳朵一样,小小声地道:“我想离开殿下,您能帮我吗?”
如果可以,枝枝不会求李覃。
可是偏偏,除了李覃,似乎没有任何人愿意忤逆宋诣送走她。
她脑子不聪明,这段时间算是想了好久好久,总算是得出了李覃或许可以帮她的结论。
“枝枝姑娘,煽动我动殿下身边的人,你当我是脑子如你一般蠢钝么?”李覃抬起漂亮的眼,眼睫拨开,眼底的嘲讽竟然毫不掩饰,“这样的话,来与我说,这是什么意思?”
李覃看着枝枝,如看着一个卑劣的小丑。
枝枝慌忙摆手,急得脸颊有些发红,结结巴巴解释道:“我……我当真不想待在这里了,”少女稚拙的眸子里是浅而易见的难过,“三娘子,我知道我只是个秦淮歌女,若非殿下庇佑,我早死了一千遍了。”
这倒是叫李覃无话可说。
李氏的嫡女,面上看着柔弱冷清,内里却是利益为先的凉薄,却也藏着聪明人才有的傲慢。
她看不上愚笨低贱的枝枝,故而当真半是怜悯半是嘲笑道:“所以呢?离开唯一愿意庇佑你的殿下?”
“可殿下心中,李三娘子比枝枝重要、太后娘娘比枝枝重要。”那个笨拙又美丽不自知的少女拼命忍着眼眶的泪,只憋得眼眶通红,却也倔强地没哭出来,“李三娘子,我想您是懂的。”
李覃确实懂,她没有如枝枝这般卑微过,却自幼聪颖,见惯了身边卑贱的奴婢为了讨好她而互相倾轧。
而这皇城内,宋诣身边任何一个人都能踩断枝枝的咽喉。
“这样啊。”李覃微微一笑,指尖波动茶碗盖子,撇去浮沫,“那我便帮帮你吧。”
枝枝眼睛一亮,当真十分感激地看向李覃,好骗得很。
“不过这件事,要瞒过殿下,必定不容易。”李覃慢悠悠地看着枝枝,“要先把四处都打点好,才能找机会把你带出去,所以,你得一切听从我的安排。”
枝枝犹豫了一小会,随即点了点头。
“只要能活着出去,就是要吃些苦,我也会受着。”
这是李覃第一次看见枝枝笑,她一双明亮的眼睛如月牙般弯起,眼底盛着难以言说的纯净水光,可怜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欺负。
“听说你的脑子是被磕坏了。”李覃忽然转了话题,托着腮,“若不是磕坏了脑子,大概是个聪明小娘子吧。”
枝枝懵懂地看着她。
李覃温柔慈悲的眉眼垂着,指腹拨了拨枝枝的额发,将她轻薄的刘海挑起来,仔细端详这张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你愿意走,甚至不惜找上我也要走,可见你确实是不笨的。”
还不等枝枝说话,她便松了手,“以后不必叫我亲自来了,东宫特殊,我来了徒惹人猜忌。只管让碧桃去给我送些东西,实则传信给我便是。”
枝枝松了口气,李覃是真的答应了。
“那,李三娘子不需要报酬吗?”
李覃病歪歪地咳了一声,“报酬,我会取。”她弯起慈悲的眼笑,如一只狐狸,“到时候,你会被我欺负得很惨,可唯独这样,我才能送你出去,怕不怕?”
“不怕。”她分明瑟缩了一下。
“那便好,到时候可莫要临时后悔。”李覃捧着手炉,目光冷冷淡淡,“否则,我便不会留你一命,叫你出宫去。”
枝枝咬唇,她其实很害怕李覃,却也不得不点头,“李三娘子肯收取报酬,就说明,是真心的。”
“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李覃眸色越发深了。
枝枝时而呆笨时候莫名聪慧,有时候叫她都意外,又生得这样貌美,勾得殿下数次为她破坏原则。这样的人,不除掉,将来必将成为她的碍脚石。
可她现在呆呆笨笨,三分真诚里掺着七分的假话,糊弄她尽够了。
等到送走了李覃,枝枝才松了口气。
她原本没觉得李覃会帮她,既然有了意外之喜,总是会让人高兴的。
冬日里天气冷,枝枝的月例一被停下来,房间里就像是个冰窟窿似的。碧桃不得已,抱了被子来和枝枝睡在一起,小姑娘身体不太好,到了夜里就往她怀里挤。
只是即便是这样,枝枝还是染上了风寒。
原先只是有些咳嗽,碧桃给她煮了几回姜水喝,却还是不见好。今年的冬天也比往年要格外冷些,枝枝的风寒却是越拖越厉害,不过几日便咳得喘不过来气。
偏偏足足大半个月,宋诣不曾来见枝枝一次。
宫里的人惯会捧高踩低,碧桃想要出去传个信给宋诣,竟然也被拦着不让去宋诣的寝殿。
不得已,碧桃只能将厨房里烧柴火攒下来的炭火拨来放在火盆子里,省着烧了,给枝枝煮了热水喝,“奴婢等下午换了值,再去找殿下试试。”
得了风寒,就格外怕冷。
枝枝浑身止不住地哆嗦,捧着热水,“为什么不让你见殿下?”
“兴许是殿下在忙。”碧桃含糊道。
枝枝猛地咳嗽出来,蜷着肩胛骨,指骨捂着唇,掌心一片鲜血,“我知道,那是因为殿下一点也没有提起我,所以他们觉得我失宠了。”
碧桃觉得心惊,枝枝从不会这样聪慧。
帘子却在这时候忽然被人打了起来,玄衣金冠的青年不知何时站在隔间外,目光沉沉地落在枝枝身上,片晌才淡淡道:“你倒是了解孤,孤确实是今日才想起来你。”
宋诣其实不明白,不过是他为林城的事恼怒了枝枝一次,她原本对他的满腔热情,倒像是在一朝之间彻底散去。
——反而更像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枝枝拢着斗篷,抬眼去看宋诣。
其实听到殿下的声音时,她第一反应是,自己过于哀怨的气话兴许是说错了,却猝不及防听到他这样讽刺地认了。
“这样啊。”她的声音很小。
宋诣缓步走进来,空气冷得侵入他柔软的狐裘,带来一阵透骨的寒意。
他这才想起来,停了枝枝的月例,其余的补给自然也就一并停掉了。夏日倒也罢了,冬日的京都却是冷得要命,断然不能没有取暖的炭火。
“殿下今日想起我,便是……因为碧桃去求殿下么?”她嗓音透着哑,眼睫压着清透的瞳仁,唇微微抿着,有种不熟练的挖苦和冷漠。
宋诣最烦的,便是枝枝明明该是他指掌间柔顺的小猫儿,偏偏总是生着一片反骨。
越是有反骨,便越是想让他想拔除,“若非她,孤还当真忘记了。”
宋诣拿准了枝枝濡慕他,就越是以这样的姿态去逼她低头,袖底的指骨收拢,倾身靠近少女鬓边,嗓音沉下来,“你若认错求饶,孤便给你恢复从前的月例。”
枝枝心底那点微末的企盼好像被寒风彻底吹散了。
她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拨着零星的炭火,“殿下,您不要这样。”少女眼睫颤动一下,如蝶翼般脆弱,“我不喜欢您这样。”
宋诣倒越发不悦。
几时轮得到她来告诉他,不喜欢他这样。
“那你便挨着冻吧,何时低头,何时见孤。”宋诣年少时曾去过边关苦寒之地历练,京都的冷虽然钻骨,却远不如边关的冷要人命,只要死不了,便能磋磨掉她这莫名其妙的傲骨。
青年的玄衣带动一阵冷冽的风,眨眼间消失在门口。
枝枝被这阵风一呛,心肺疼得剧烈。
浑身都因为咳嗽而受累,疼得几乎扯着满身筋骨。枝枝原本就冷得昏昏沉沉,此时又咳得停不下来,只觉得喉间腥甜刺痛,一口血便呕出来。
她一下子失去力气,靠在碧桃身上。
碧桃看着面色惨白的枝枝,她连呼气都显得惨淡,一咬牙,将枝枝放在了榻上,“姑娘且等等我,我去找殿下求求情,这样病下去恐要成了痨病啊。”
枝枝听不太清碧桃在说什么。
她咳得耳朵像是蒙了一层膜,什么都听不太清,胸口疼得厉害,却还是忍不住地咳出一口一口的血。偏偏身体也冷,脑子昏昏沉沉的,冷得冒出虚汗来。
过了好久,枝枝才能听见外面说话的声音。
“孤瞧她嘴皮子硬着,怕是没有什么大碍。”宋诣的嗓音冷得像是冬月里的冰,“要找大夫,叫她自己来孤跟前认错。”
作者有话说:
狗东西!!!你给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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