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枝的整双手都是一片青紫的溃烂, 脓血混杂着,被冻得肿起来,显得僵直而丑陋。
宋诣的目光落在枝枝的手,下意识想要询问, 最后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将她的手从袖子里拉出来, 将炭盆拉到她跟前, “刘成,拿膏药来。”
刘成听到动静,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应了。
片刻后, 药膏便被送了进来。宋诣捏着枝枝的手腕,不让她避开,指腹蘸了药膏涂在她的伤口处, 只蹙着眉不说话。
枝枝不愿意看他, 被弄疼了也不吭声。
宋诣一点一点地给涂好满手的伤口, 又握着她的手腕, 将她没有伤口的手腕捂暖了,才松开手去, 又拿起了桌上的书卷。
枝枝缩到角落去,她实在是太冷了。
在雪地里跪上一天,哪怕回去之后泡了个热水澡, 现在还是觉得体内散着凉气。肚子也疼得厉害,忍不住地打哆嗦, 枝枝蜷缩在一处, 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梦里她也是跪在雪地里, 冷得要命。
宋诣一直到看着枝枝睡着, 才起身坐在她身侧, 拿了毯子盖在她身上。太后让枝枝跪在雪地里,到底是过分了些,但是到底没有让她真的受太大的伤。
他起身挑开了帘子,翻身上马。
早就候在后面的慎宁伯拨马前来,“殿下,陛下怕是挨不到年后了。 ”他皱起眉来,有些不明白宋诣明明知道了陛下重病,还是领命去往西北,“您还是要早做打算。”
宋诣目光冷淡,点了点头,“布置在皇城外的禁军都准备好了便好。”
“准备好了,宁国公府那边也安插好了内应。”
“那便好。”此处人多眼杂,宋诣不欲多说,驭马往前而去。
黎国和齐国交界的位置叫做翼城,此处偏僻,却算得上要塞。两国都派了兵马驻守,但是因为分界线模糊,加上还有不少游牧民族进来浑水摸鱼,时不时便要闹点事。
到达翼城,花了差不多十来天。
宋诣一到翼城,便去了府衙议事,忙得几乎看不到他。
枝枝也不想见到宋诣,在翼城的住处几乎不出来。从碧桃死后,她几乎没有一天能好好睡着,一路颠簸下来,人几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翼城民风彪悍,就是小丫鬟也比京都的要活泼。
见枝枝不喜欢说话,便抢着来枝枝面前,跟她说些话。
“听说黎国的战神白息将军也到了翼城外,不知道这回是不是真的要打起仗来。”小丫鬟不避讳这些,一边给枝枝梳头,一边道,“有小道消息说,是因为黎国的长公主有了消息。”
枝枝对那位长公主没什么兴趣。
她从前觉得,殿下喜欢黎国长公主,可即便如此,殿下还是可以和李三娘子提着花灯共度上元。
对于他们那些贵人来说,所谓真心,在权力面前当真算不得什么。
“丢失了两年,听说那位长公主长得貌美如仙,当年黎国可不少人倾慕呢。”说起来似乎有些叹息,“可流落在外,一个女子,就算是找回来了,不知道会不会像是当年那么风光。”
“再怎么说,也是一国公主,再不风光,也不至于受人欺负。”
“也是。”
枝枝听着,有些倦怠地抬起脸,插了句嘴,“听闻那位公主和殿下的婚约并未……”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咬了下唇,装作是没说过这句话。只是旁边的小丫鬟却没瞧出枝枝的不对劲,下意识接了句话。
“是并未取消,但是杀兄之仇,便是送退婚书去黎国,怕也会闹出事来。”
连一个小丫鬟都能说出来的事情,想必不少人这样说过了,默认的事情。
枝枝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翼城比起京都还要冷得厉害,枝枝整夜整夜地失眠,吃不下饭,咳嗽越来越厉害。快到除夕的时候,她身体彻底撑不住,发起了高烧,咳得大口大口呕血。
枝枝的意识一直是模糊的,只觉得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忙得几日不可开交的宋诣抽出空来,去看枝枝。冬日的院子里草木凋败,呜呜的北风吹动窗纸,宋诣进门便带进周身的寒意,引得枝枝越发咳嗽起来。
宋诣脱下肩头带雪的氅衣,这才走到枝枝床边。
她瘦得几乎脱相了。
一贯白皙柔嫩的肌肤显得黯淡,干涩的唇上带着血迹,咳得双颊透出病态的潮红,一头缎子般的长发也不复往日的光泽,她被厚厚的冬被盖着,像是只剩一小把。
“枝枝。”宋诣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只觉得滚烫,“大夫呢?”
候在外间的大夫进来,隔着屏风低声道:“郁气积于肝,又伤了肺,神思恍惚抑郁难安,一时之间无法调理好。”大夫似乎也有些惶恐,“只能解了心结,再好好地坚持吃药,方才能慢慢好起来。”
宋诣眉头皱起,半晌没说话。
枝枝双眼紧闭,显然陷入了噩梦,“碧桃……碧桃……”
“都下去。”宋诣微微侧目,见侍女都下去了,抬手把枝枝抱起来,搂在怀里,一点一点地拍她的后背,“不怕,孤还在。”
枝枝哆嗦了一下,眼睫剧烈颤抖起来,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
宋诣搂着枝枝的手紧了三分,眉宇间浮起一丝压抑的郁色,端起放在床边柜子上的药碗,捏开枝枝的下颌,试着一点一点灌进去。
可几乎只要倒进去多少,药水便会流出来,根本不会咽下去。
宋诣耐心地托着她的下颌,偏偏枝枝咬紧了牙关,身体战栗,额头浮出一层细细的冷汗,片刻后就连抱在怀里的人都带着氤氲的水汽。
药汁只剩下半碗了,宋诣忽然自己喝了一口,抬着枝枝的脸颊,吻上去撬开她的牙齿,将药汁渡进去。
枝枝睡得很深,猝不及防被呛到,又是一阵咳嗽。
她下意识挥手想要躲开,却被宋诣捏住了肩头,再次用这个法子将药汁渡进去,好歹是喝了小半碗药水。
宋诣松开手,把枝枝放回了床上。
他起身去翻出一件干爽的衣衫,这才替她褪掉汗湿的衣裳,换好衣裳才替她拉好被子。宋诣坐在枝枝床边,难得生出一点困倦。
黎国的军队围在城下,翼城内人人自危。
京都的消息不断传来,父皇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宁国公打算扶持他的四皇弟,打算趁他和黎国交战,乱军之中杀了太子。
枝枝睡了好久,意识才渐渐清晰过来。
四周一片漆黑,她在黑暗中咳嗽了几声,下意识翻了个身。
只是被子被压着,她才后知后觉房间内还有一个人,就坐在她的床边。她朝着上方看过去,隐约看出一个男子的轮廓,却立刻辨认出那是宋诣。
他靠在床柱上,眉头微微蹙起,衣衫上染着淡淡的血腥味儿。
枝枝又咳了几声,宋诣睁眼,瞧见她醒了,“要喝水吗?”
“不用。”枝枝其实是有些口渴的,但是下意识拒绝了,“殿下不回去吗,现在很晚了。”
她不太想看到宋诣。
对方沉默片刻,自然是听懂了枝枝话里的意思,半晌才讽刺地轻笑了一声,眉眼间的疲倦深沉散去,又成了那副矜贵傲慢的姿态,垂着眼道:“孤不回去。”
枝枝抿唇,不说话。
他屈起膝盖,靠在枝枝侧身的床榻上,抬手取下了发冠,靠在黑暗里不说话。
枝枝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宋诣的心情似乎有些压抑。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个低贱的妾室,若是再惹怒了他,保不齐又有什么惩罚,便合上眼不说话。
“枝枝。”黑暗里,宋诣说话的嗓音透着点冷,“京都有变,孤身边不会安全。”
“嗯。”枝枝含糊地回答了一句。
便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落在她面颊上,薄茧带出点刺刺的疼,“孤届时,会让刘成带着你逃走。”
枝枝心觉不对,下意识睁开眼。
宋诣便倾下身,额头抵在枝枝滚烫的额头上,带来一阵舒适的凉意,使得她有些模糊的意思一瞬间清明起来。
“若是有人来追你,不要泄露与孤相关的任何消息。”宋诣的语气冷漠而坚决,“无论他们如何骗你交出与孤相关的消息,假称孤落入他们手中,都不要相信。”
枝枝心头生出一点难以言说的慌张,她嗓子哑得厉害,“……为什么?”
殿下怎么可能会死,他可是储君。
更何况,她一个妾室,为什么会要特意来追她?
“我不把你留在京都,便是怕宁国公对你动手。”宋诣去吻掉枝枝眼睫上的泪花,姿态亲昵地捧着她的面颊,语调有点傲慢,“宁国公想杀了我罢了。”
枝枝不明白为什么宋诣忽然对自己说这么多重要的事情,只知道,若非相信她,若非局势艰难,应当不会说这些。
“殿下要做什么?”枝枝不想管宋诣,可她又当真怕他就这么死了。
宁国公和太后一直想和宋诣结亲,唯一的矛盾,也只是因为她。
她害怕,宁国公对宋诣下手有因为她的缘故。
“这些你不需要知道。”宋诣拍了拍枝枝的脊背,语调温和,又是那副清贵温润贵公子的做派,“只要乖乖听孤的,孤必然不会让你出事。”
枝枝不喜欢这样的许诺了,低眉闭上了眼。
宋诣却睁开了眼,听着外头的风声,忽然开口道:“外头下了大雪,我进来前,看见院子里的红梅花开了。”
“嗯。”枝枝怕冷,含糊地应了声,不大愿意和宋诣说话了,也就做不出来时时去猜度他心思的姿态。
宋诣搂着枝枝起身,将自己脱下来的厚斗篷披在她肩头,将她整个捂得严严实实,这才打横抱着枝枝推门走出去,果然外头下起了鹅毛大雪。
整个院子铺了厚厚的一层积雪,被檐下的灯火照着,反射出淡白的光彩。
宋诣把枝枝放在了檐下的椅子上,自己靠着她,点了一支烛火在身侧。
他拥着枝枝,把她散乱的鬓发拨到耳后,语气不知为何有些温柔,下颌抵在她头顶,“枝枝,孤不该把你交给皇祖母,也不该带你来翼城。”
“都发生了。”枝枝咳嗽了几声,歪在宋诣怀里。
她浑身无力又发愣,额
头的高烧又使得她意识模糊,时不时做会梦,梦里是她鲜衣怒马地与妙龄的少男少女出游,一切都显得十分快乐。
兴许殿下之前说的是对的,她原本大概是个贵族女郎,未必比李三娘子差多少。
“等孤安顿好翼城的事情,带你回京都。”宋诣握着枝枝的手腕有些发紧,看着积雪的目光冷下来,显得野心勃勃却又淡漠,“孤会好好照顾你,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枝枝不做声,她看着积雪,只觉得天地俱静,让人心头安宁。
“这会是最后一次。”宋诣眸色里浮现出深重的肃杀。
只要父皇去世,宁国公必然会趁机暗杀他,再把这件事栽赃给黎国,名正言顺地扶持他那尚且年幼的四皇弟继位。
枝枝以为宋诣说的最后一次是太后罚她跪在雪地里,扯了扯唇角,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伤疤尚且没好的手。
京都逃不了,那翼城呢?
枝枝从来这座混乱的城池开始,便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这里不仅有大齐的势力,还有黎国,各个游牧部落的势力,甚至还有远来自于西域的势力。
京都守备森严,她逃不出去,但这里就未必了。
“殿下,我明日想要出去逛逛,可以吗?”枝枝按捺下心头的激荡,嗓子沙哑,“整日躺着,实在是太难受了。”
宋诣沉默片刻,“后日,后日午时四刻。”
枝枝有些想问问为什么是后日,甚至是后日午时四刻。但是她鬼使神差地没有问,只要能够出去,就算是殿下有什么算计,也到时候再说。
在这里逃跑,本来就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他抬起头来,抱着枝枝,暖意透过衣衫融进枝枝的四肢百骸,“雪停了,天上的月亮出来了。”
枝枝听话地抬起头,果然见着天中一道弦月,看起来孤独凄清。
忽然,脸颊上有些温温痒痒的触感,枝枝眨了眨眼,只能看到一道属于宋诣的俊逸面庞轮廓。虽然有些抗拒,她却还是没有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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