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诣靠在床榻上, 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他摊开掌心,碎掉的玉佩上满是粘稠的鲜血,这块玉佩,他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这边一切都说得清了。
枝枝失去了两年的记忆, 身上却带着这块玉佩, 也难怪她当时把他当做了哥哥。可后来又是什么时候, 她意识到他就是那个,杀了她亲哥哥的人呢?
是在京都时,他放任李覃与太后欺辱她时。
还是在翼城,他把枝枝当做给自己拖延时间的棋子, 险些让她被杀时。
抑或是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她才恢复了从前的记忆,知道了这件事?
这些念头虽然庞杂, 却是在一瞬间便从他脑海中闪了过去。宋诣将玉佩收起来, 没有继续去想这件事, 把身边已经放凉了药喝了。
他歇息了一个时辰, 便起来了。
布防图一早便被宋诣收在了身边,此时他取出来, 吩咐了各将士守好据点。这些事情作罢,才亲自去操练三军,一直到午后, 宋诣才离开。
刘成跟在他身后,一直提心吊胆。
这位陛下虽然看着温和, 却是个骨子里过于偏激执着的人。瞧着倒是不对枝枝上心, 可却又死活不肯放手, 不管不顾也要把人锁在身边。
如今发现了枝枝是沈蝉音, 不知道又要发什么疯。
“朕的聘礼, 你传书回京都,半个月内准备好。”
刘成一愣,“陛下是要求娶长公主?”
宋诣眉眼深邃,面上却有些病色,“以皇后之礼。”
以皇后之礼!
刘成险些惊呼出声,若是当初的沈蝉音倒也罢了,那时候沈蝉音的嫡亲兄长是黎国国君,黎国也强盛至极,她这个高贵的长公主自然担得起齐国的皇后。
可如今,她流落到了烟花巷几经辗转,甚至沦为宋诣做妾,这样不体面。
就算是黎国嫡公主,黎国的权贵也会避之不及。
何况,如今齐国早就比黎国强盛不知道多少,沈蝉音的兄长死了,她即便是恢复长公主的身份,也不过是个虚名,即便是黎国的庶民都会在背后嘲笑她。
“陛下……”刘成不敢顶撞宋诣,只是道,“事关一国皇后,怕是要光禄寺的人商议过后,才好定下。”
宋诣倚靠在床榻边,指骨猝然屈起,嗓音冷下来,“光禄寺的那些老东西,倒确实爱对孤指手画脚。”他睁开眼,“金甲卫的库房不还存着老寺卿去青楼的证据么?”
刘成擦了擦额头冷汗。
老寺卿年约七旬,一贯作风古板,这要是被抖出来,怕是要在京都捂着脸了。
这也忒不择手段了些。
可宋诣偏偏就有这个不择手段的底气,他从十二岁便暗中布下金甲卫,如今初登帝位,这暗中被他所操线埋下的无数伏笔,任他随意调用。
“奴婢这就去安排。”
宋诣这才又闭了眼,似乎睡着了。
刘成沉默着走了出去,揣着袖子在营帐前站了会儿,宋诣做储君的时候把自己偏激冷漠的那一面藏得很好,就连他也觉得如今的宋诣有些吓人。
不过想想,他母亲也是这样极端的人,倒也不算什么意外。
枝枝这段时间都被白息安排的人守得严严实实。
她自己也后怕得厉害,故而几乎不出去,生怕自己落单,又被宋诣趁机掳走了。
两国的战事再度紧张起来,几乎整个二月,都是在紧锣密鼓的战斗中度过。她几乎见不到白息,只能看到军营里的伤兵越来越多,众人吃的饭食也越来越不好。
枝枝隐隐有些担心。
可是白息并不告诉她丝毫与战争相关的事情,也不许身边的人告诉她。
一直到二月底,这场战争才落下序幕。
黎国,胜了。
可即便如此,可军营中还是士气低迷,几乎没有人高兴。枝枝这才知道,原来黎国的士兵折损了几乎八成,以后大概许多年都没有力气去和齐国周旋。
为了得胜,黎国的士兵不惜吃草根树皮,到了最后山上的树根草皮被扒干净,他们便宰了赖以作战的马匹来吃。
而必须打这一战,一部分的原因是摄政王狼子野心,而更重要的原因是,翼城地处复杂,若是不夺过来,黎国盛产的煤炭便无法卖给西域和大齐,换来粮食。
去年的黎国大旱一场,今年冬天饿死了不少人。
枝枝觉得难过,“天下总是这样多战事,若是有一天四海升平,战事平息该多好。”
“天下战事不可能平息。”白息叹了口气,他看向枝枝,“就像如今的天下,齐国强盛,若是四海升平,那必定就是黎国覆灭之时。”
这话让枝枝脊骨一凉,不再说话。
她是黎国的公主,往前十三年,受尽万民供奉娇养。
鞠躬尽瘁,也该为万千黎国子民尽一份力,她只恨自己没能杀了宋诣,制衡了齐国,让黎国不必如此外忧内患。
“入了京都,摄政王怕是会对殿下下手。”白息身上赤色的披风被血染黑,他面容沉稳坚毅,含着一丝担忧,“臣想留在京都,护殿下安全。”
枝枝下意识摇头,“如今你不是我的暗卫了,不必如此。”
白息沉默了片晌,低头看着不远处的少女。
记忆里那个温柔可爱的小殿下长大了不少,平添了许多忧愁,越发叫白息愧疚。若是当初他没有离开殿下,一直在她身边保护她,她或许便不会在逼宫时走失。
她便永远是华服锦衣,衣不染尘的无忧少女。
“殿下,臣幼时便说过,此生愿意为殿下肝脑涂地,护殿下一声安康。”白息说得有点艰涩,不敢去看枝枝的眼睛。
枝枝看着二月的雨水,往前走了一步。
她又想起宋诣在无数次,她害怕得哭泣瑟缩时,温柔地诱哄她,告诉她会保护她。
如今想来,竟然猜不出有几分真心。他那样的贵人,即便是存着真心去看别人,也总是俯视的姿态。何况,他甚至从未将她当做一个有分量的人。
她在他心里,是一只捡到的雀鸟,高高在上地怜悯她时,惺惺作态施舍善意。
不过是为了她一颗真心捧到他脚底下,让他获得优越感罢了。
“你如今是黎国的大将军,”枝枝回头看了白息一眼,“不需要再仰望着我了,更不用只能看到我一人了,去看一看,更多的东西吧。”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对谁说。
枝枝挑起帘子进了内间,白鹭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仗打赢了自然要赶紧回家。
“殿下,您的住处这些年我和黄鹂都有收拾,回去还能直接住。”说罢,有点尴尬地小声补充道,“就是公主府太大了,里头生了不少杂草,可能得暂时将就将就。”
枝枝点头,哥哥不在了,她这个失踪的长公主当然就无关紧要了。
东西不多,很快便收拾好了。
一直到晚间,雨才停下来,枝枝便出去透了口气。
只要回到了京都,便和大齐隔着千山万水,再也不必担心宋诣横空冒出来。枝枝觉得这样很是畅快,好像终于才算和他彻底划清界限,不存在半分可能。
却又有些茫然失落,过去的亲人和朋友都不在了,回去了京都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烟花破空,刹那间消散。
枝枝有些不解地看向天空,便看见无数盏孔明灯次第浮上空中,顺着风朝着黎国军营的方向飘来。孔明灯里的灯油烧尽了,灯便会慢慢坠落下来。
不过片刻,便有好多盏灯掉下来。
枝枝不远处正有一盏,她看见上头有字,下意识掉头就走。
白鹭却捡起来,嘀咕道:“怎么是殿下写的诗句?”随即,白鹭闭嘴了,她下意识朝着枝枝看过去,“没什么,殿下,我……”
枝枝沉默片刻,却走了过去,取走了她手里的孔明灯。
果不其然,上头有她年少时写的《离歌》的句子,是满怀相思之情的那一句。
世人大多都听过《离歌》的曲子,却并不知道,这是沈蝉音年少时写的一首诗,根据这首诗才亲自谱了曲子。这曲子通过宫里的乐师传出宫去,不少卖艺的伶人都学会了,所以出名了。
原诗却没有多少人知道。
“不消管,”枝枝随手丢了,起身走了,“小心些,别引发了山火。”
白鹭从枝枝的脸上看不出来难过,总算是松了口气,却连忙拿着这些孔明灯去找白息,总不能由着那位齐国的新帝胡作非为。
殿下都不要他了,还来故作情深,真是不要脸!
宋诣点燃最后一盏孔明灯,微微踉跄了一步。
刘成连忙扶住他,宋诣却只拿帕子擦掉了咳出来的血,眉目依旧内敛冷淡,看不出来有多憔悴。
“陛下,大夫说了,您昨夜那般忽然晕厥过去,是险些一口气没回来便再也醒不过来的。”刘成也顾不得不吉利了,这位主儿在战场上半点不惜命,用兵也诡谲凶险,第一次领兵便对上黎国战神白息,也硬生生拖着灭了黎国八成将士,却也把自己弄了个重伤至肺腑。
晕了七八日,前天晚上才醒过来。
结果刚起来,就不管不顾地写了上千盏孔明灯,结果昨天夜里又晕厥了一次。
好在他不眠不休守着,第一时间请来了大夫,又是扎针又是塞参片,总算是把人折腾醒了。
想到这里,刘成觉得他真他娘的不容易,一个人辛辛苦苦拉扯着宋诣,对方还不把他的苦口婆心放在心里,一天到晚怎么作怎么来。
宋诣松开手,目送孔明灯远去。
他瞳仁漆黑,倒映着一束火光,半天才侧脸看向刘成,“伴伴,朕身边为何从没有一个真心的人呢?”
这话回答不好,是会掉脑袋的。
“陛下这是哪儿的话,这天下都是陛下的,又有谁不服从陛下呢?”刘成耷拉着脑袋,回答得恭恭敬敬,实则心里当真过了一圈宋诣身边的人。
即便是死去的先皇后,也不过是把他当做一枚棋子。
一枚制衡李家与皇室,让她自己处在平衡当中的棋子。后来平衡被打破,先皇后第一时间便想着推出去宋诣,却被宋诣先一步,把先皇后送到先皇手里杀了。
宋诣杀的第一个人,其实严格来说,就是先皇后。
——可这么多年,宋诣的记忆里,都是先皇杀了先皇后。
可若是他真的彻底忘了,为何又说,他身边没有一个真心的人呢,毕竟当年先皇后装慈母一贯装得十分好。
“陛下,真心这东西,要来何用呢?”
宋诣不说话,他立在漫天的孔明灯下,目光越过城墙和群山,看向黎国驻军的方向,好半天才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刘成迟疑了片刻,“陛下,明早启程回京都,您若再不歇息,明日怕是撑不住了。”
他看着青年帝王沉默片晌,当真转过身,进了营帐去休息。对方收起了眉宇间的疯癫偏执,躺在榻上,斯文矜贵的眉眼舒缓俊朗,依稀是从前温润的储君模样。
刘成吹了灯,没有让小太监守夜,亲自守在了帐外。
第二日,三军班师回朝。
宋诣端坐在马背上,领着齐国士兵回城,虽然齐国也算损失破重,但是比起黎国损失了八成的惨烈结果,却还好。
只要实力尚在,再夺回翼城指日可待。
何况,齐国富饶,翼城对于齐国来说经济效果算不得重要,却地理位置险要,可以挡住黎国的铁骑。可如今黎国没有了余力,这屏障倒也算不得重要了,本来打仗便是因为黎国频频犯边。
这场战争,某种意义上,齐国没输,反而是胜了。
京都百姓夹道欢迎这位亲自上战场,打死了黎国数万军士的新帝,对他无比尊崇钦佩。
宋诣连夜赶路回到京都,在最快的时间内分封了功臣 。
随后,甚至顾不得举办登基大典,便将刘成催人来京都置办的聘礼送去了黎国,在天下人的面前表示,昔年两国之间的婚约还作数。
新帝宋诣,依旧要以皇后之礼,求娶黎国长公主沈蝉音。
民间传得沸沸扬扬,都夸赞这位新帝是君子之风,并没有因为沈蝉音落难便放弃,却又纷纷议论起来,那位失踪的长公主难道已经找回来了?
这些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李覃自然也听到了。
从前宁国公府显赫,人人都巴结她,如今宁国公得罪了宋诣,宁国公府便门可罗雀。
偶尔见到了,也是要在她面前嘲讽几句。
“陛下要去黎国求亲,是要与李三娘子取消婚约么?”
李覃坐着烹茶,面上八风不动,握着茶杯的手却有些僵硬,“陛下的心思,怕是轮不到你来猜。”她抬眼冷笑,“要么,你去找陛下问一问?”
少女被噎了,也撕破脸道:“如今的宁国府,若是陛下不肯遵循先帝的旨意,你们宁国公府怕是再也别想着在我们面前风光了。”
“不劳你费心,我至少当过准太子妃,不像某些人连奢望都不配奢望。”
饶是李覃装得脾气多好,接连被人恶心了几个月,也摆不出来什么好脸色。
“送客。”她最终总结了句。
少女还说了什么话,李覃都没听进去,她喝了一口茶,心下也忍不住焦灼起来,父亲被陛下软禁之后便大病不起,兄长也是不成器的。
刚刚的话虽然难听,却很有道理。
若是她不能进宫,李家怕是当真要遭滔天大祸,血流成河都算是下场轻的。
毕竟,父亲可是准备扶持四皇子上位,甚至安排了杀手去杀宋诣。
“芍药,去祖母那。”李覃站起来,她顾不得茶碗被衣摆带得砸碎,起身匆匆离去,“祖母的病可好了?我需要祖母带我进宫去。”
“老夫人这几日偶尔会醒过来。”
李覃抿唇,“那便更好了,祖母是太皇太后交情甚笃,一定会看着祖母快要……的面子上……”
芍药第一次看到李覃这般失态,只觉得心惊肉跳。
宁国公府显赫了太多年,时至今日,府里还是没有仆从觉得宁国公府会危险到要保不住的地步。毕竟,两朝的皇帝和两朝的太后,都流着李氏的血。
李覃到的时候,恰好老夫人短暂地醒了会儿。
“祖母,李家危险,阿覃只能让祖母撑着病体去一趟宫里了。”
老人拉着李覃的手,说不出来话,只是点了点头,抬起满是老人斑的手温柔地抚摸这个孙女的脑袋,慈祥而温柔。
李覃没忍住,扑进老夫人怀里哭起来。
马车一路朝着皇宫而去,老夫人有诰命,又和太后同宗同源,是被特许了每个月能入宫两次的,没有被阻拦便去了太皇太后的宫里。
太皇太后倒是没被软禁,身边的人却被换了一批。
她把人都遣了出去,关上门来,三人才一起商议。
“姨母,李家危矣啊。”李覃一贯羸弱纤细,此时哭得梨花带雨,扑在太皇太后怀里,“陛下不仅幽静了父亲,还要求娶沈蝉音,这是打算对李家斩草除根……”
太后自然也察觉了几分,却不如李覃敏锐罢了。
“你这孩子,皇帝必定不会如此绝情,李家和他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太皇太后心里也没底,毕竟,从前她也觉得宋诣清高正直有余,只是有些偏激。
谁料到,他早就暗中布下大局,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反客为主直接幽禁了宁国公!
宋诣才多大年纪?
宁国公府又有多大的利益网?
“即便他求娶沈蝉音,你也是先帝定下的太子妃。”太皇太后扶起来李覃,一下一下地拍她的脊背,实则自己心里也一下一下地跳,“你最差也得是皇贵妃,他再尊贵,还能驳逆先帝的旨意不成?”
李覃等的就是太皇太后这句话。
她的眼泪止住,抓着太皇太后的袖子,“祖母身子越发不好了,她老人家一直说,想看我出嫁。”李覃仰起脸看着太皇太后,“姨母,我不想让祖母难过。”
太皇太后咬牙,“好,自然不会让你祖母难过。”
李覃这才含着泪花笑起来,她聪慧绝顶,连忙奉承太皇太后,“那侄女以后便能陪在姨母身侧,给姨母截门儿,还能日日孝顺姨母了。”
“你呀,真是比你几个兄弟还要出色。”太皇太后眯眼笑了笑。
她如今得罪了皇帝,若是李覃进了宫,日后彼此照应,李覃又能在宋诣耳边吹风儿,确实是好事。
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李家,都是好事。
李覃带着宁国府老夫人进宫见太后的消息,几乎是立刻便传给了宋诣,宋诣却并不放在心上。
“先帝的旨意……”宋诣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忽然轻嗤出声,随手丢掉了劈叉的朱笔,“先帝的旨意,朕还难不成还要听一个死人的话?”
没人敢说话。
侍奉笔墨的内侍瑟缩着跪在宋诣面前,怕他降罪。
青年却忽然抬头,撑着下颌片刻,忽然开口道:“李覃巴巴地求人来要做朕的妾,为何朕拱手奉上皇后之位,她却不放在眼里呢?”
内侍越发害怕了,几乎颤抖起来,脑袋搁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句话不敢说。
玄衣金冠的帝王抽出黎国送来的情报,才看了一行,漆黑的凤目里便戾气横生,抬手一挥广袖扫掉满目的奏折,嗓音怒得几乎发抖。
“不肯做真的皇后,竟然要……”
刘成踹了跪在地上的内侍一脚,自己上前扶住宋诣。
青年沉下嗓音,语速显得慢条斯理,却因为气势骇人而显得咬牙切齿,“竟然要下嫁给……一个,曾当过奴隶的卑贱粗人。”
“陛下,太医说您不易动怒。”刘成给他顺气。
宋诣猛然咳出一口淤血,他却抬手抹掉唇边血迹,抓着那张情报继续看下去,越看脸色越发难看。
到了最后,他丢掉了那张信纸,起身拨开帘子,看着京都御花园里几乎开败的大片杏花,侧目看向刘成道:“朕要去黎国。”
刘成噗通跪下来,“陛下,一国帝王,万不可这般草率啊!”
宋诣却冷笑出了声,“朕没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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