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枝不知道宋诣这是在发什么疯, “兄长,我和谢尚书先退下了。”
谢忱神色温和,也对沈寒亭躬身做了个揖,先一步朝着外头走去。枝枝跟在他身后, 拢袖顺着鹅卵石小道往外走去。
沈寒亭点了点头, 跟着朝内间的方向走去, “朕也透了口气,该进去了。”
一行人朝着殿内的方向走去,沈寒亭在和谢忱讨论政事,她便落后了几步。宋诣也该避嫌, 便也落在她身后,步履缓慢从容。
绕过月亮门时,枝枝的衣袖忽然被人拽住。
她脚步一个踉跄, 便被人拉入了假山中。
枝枝下意识想骂宋诣, 对方便松开了按住她腰的手, 只是拽着她袖子的手还并未放下, 苍白阴沉的面上风雨欲来似的,半晌却只哑声道:“枝枝。”
“怎么, 又想非礼我?”枝枝扯了扯唇角,抬手拽自己的袖子。
偏宋诣不松手,衣裳都快被扯破了, 他仍死死抓着。
宋诣沉默着往后退了半步,却还是固执不松手, 话像是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似的, “不要妄想和我一干两净, ”他眼睫微微颤抖, 弯下骄傲的脊骨来, “不许嫁给旁人。”
枝枝只淡淡睨着宋诣。
假山外响起脚步声和说话声。
沈寒亭道:“怎么一眨眼,人便不见了?”
“也走不了不多远,在假山内找一找,这么一会儿也出不了这个园子。”谢忱的语调温润平和,却极为理智。
紧接着便是内侍们杂乱的脚步声,不少人轻声喊叫枝枝。
“长公主殿下?”
“齐国陛下?”
枝枝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放弃了扯出自己袖子的念头,只看着宋诣,“我倒是并未真的打算和你一干二净。”
她看着宋诣漆黑的瞳仁内浮起一丝亮光,便立刻抿唇微微一笑,温柔又冷漠,“你欠我的,还未曾还,李覃欠我的,也未曾还,凭什么觉得我不计较了呢?”
宋诣眼底的亮光并未散去,“我还你。”
玄衣的青年金冠墨发,分明比她高上许多,此时抓着她袖子的神情却仿佛哀求。
枝枝没说话。
宋诣便从袖底取出一只绣得丑陋至极的青竹荷包,他拿到枝枝的面前来,“怎么样做都好。”只要她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不要真的彻底和他一干二净。
那荷包上歪歪扭扭的竹子一瞬间扎了枝枝的眼。
她猛地侧过脸去,抬手拍掉这个荷包,语气彻底冷漠下来,“我不是枝枝,我是沈蝉音。”
自幼金尊玉贵的沈蝉音,从来没拿过绣花针。却为了一个将她视作随手可抛的玩物的人,一针一线,戳得自己满手都是针孔血污,做一个藏着爱慕的荷包给他。
多可笑,多可怜。
若是仔细看一看,兴许还能看到绣线和布面处难以清洗干净的一点点血污。
宋诣垂眼看着那个荷包,一言不发地弯下腰捡起来,拍掉灰尘。当初是他以恩赐的姿态,收下枝枝扎得双手红肿淤青的荷包,此后便不再放在心上。
是他愚昧,是他迟钝。
费尽心思给他送荷包帕子的宫女贵女不在少数,他不屑一顾,甚少会觉得自己这样会让对方难堪难过。可他收下时,确实是害怕羞怯胆小的小姑娘难过。
他愚钝到她对他已经弃如敝履,他还觉得她不会当真离开他。
“都一样。”宋诣固执地道,“朕一直收着,朕从未收过旁人的荷包。”
枝枝简直被这句话气笑了,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了,可宋诣还言之凿凿地这样说,好似他从来不曾与旁人暧昧过一般,枝枝心头还是涌起难以言说的愤怒和委屈。
她一把甩开宋诣,往后退到退无可退,“你是不曾收旁人的荷包,不过是和李三娘子在姻缘树下共许三生,不过是在上元节和李三娘子提着花灯赏烟花罢了。”
宋诣皱眉,一时之间没说话。
是说他有苦衷,还是说他逢场作戏?
这些话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本就是他不该如此,却又必须如此。
“如今你踩着李家人的肩背登上了帝位,便对李覃弃如敝履,转头来求娶我来了。”枝枝冷笑时眼底犹有泪光,下颌却仍抬着,脊背挺直,“你当我是什么呢?”
宋诣当她是什么呢?
又当李覃是什么呢?
宋诣不说话,隐在袖底的手微微颤抖,面色却还深沉冷冽,复杂的眸底仍藏着三分倦意。
只是抬手拍了拍枝枝的脊背,和从前她害怕雷雨时一般,轻声安慰道:“是朕的错,朕以后……”
假山外的内侍犹豫着,不敢再往前一步。
外头的谢忱却目光一敛,看向沈寒亭,“怕是找到了,下人不敢进去打搅……”他轻笑了一下,看着沈寒亭上前,在内侍让开的间隙处走了进去。
“啪!”
沈寒亭才一绕进假山石,便看见枝枝一巴掌甩在宋诣脸上。
饶是沈寒亭,也微微一愣,才稳住情绪。他立刻抬手,将枝枝拉在自己身后,打算迎着宋诣的暴怒。
对面的青年却似乎并不愤怒,只是抓在手里的布帛被扯碎,他垂着眼看着手里抓着的那一块布,抬眼朝着枝枝看过来,却堪堪被沈寒亭挡住了。
宋诣幽深疲倦的眼底终于浮现出一丝厌烦。
“枝枝。”他低声唤道。
枝枝的眼泪只在刚刚决堤,此时恢复如初,她转身出了假山,喊了沈寒亭一句,“兄长,走吧。”
沈寒亭总算是回过神来,他不由看了一眼宋诣。两人年纪相仿,当年又各自是一国储君,只是沈寒亭的父亲励精图治,对他这个储君更是手把手地教导。
宋诣却没有那样好的运气。
齐国先帝沉迷炼丹,朝野上下乌烟瘴气,整个齐国上下乱成一团,贪腐横行。那时候黎国太宗皇帝便说,若是宋诣不成器,他大概便是齐国的亡国之君。
才几岁时,沈寒亭还跟着父亲给他安排的属官和老师学习治国和学问,宋诣便已经奔波在着手处置朝中大小事宜的路上。
人人都说他温润聪慧,清高固执,多少有些不够圆融。
只有沈寒亭觉得,他那副模样不过是装出来的,否则怎么可能就算是和他交锋也半点不吃亏,反而是宋诣要的东西总是能分毫不差地被他拿到手。
如今看来,宋诣只是心思深沉又能忍,偏执极端,极度自卑自负。
“你当真不想嫁人了?”沈寒亭一贯宠枝枝,此时没有别人,便说起体己话来了,“若是不想嫁,也好,朕给你挑些面首,总好过受那些臭男人的气。”
枝枝本来还有些余气,被沈寒亭一逗,差点笑出来,“我哪里需要面首,不过是喜欢一个人清静罢了。”
“那也好。”沈寒亭侧目看了一眼身后,微笑,“宋诣那人,是个衣冠楚楚的疯子,别看他年纪轻轻便把齐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实则是对自己太狠了些。”
枝枝不想提宋诣,垂眼不说话。
“对自己狠的人,对旁人也狠。”沈寒亭看着明显变得敏感内向了不少的妹妹,也恨不得找宋诣算账,“他那种人,天生是要孤独终老的。”
“兄长说得是。”枝枝答了句。
沈寒亭见她兴致不高,暗自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刚刚枝枝试探谢忱,对他和楚亦也变得疏离了不少,可见她如今即便又有许多人撑腰,怕还是惶恐不安。有时候一个人是否自信,并不看他身后有什么凭靠,看的是心中是否对自己自信。
枝枝流落在宋诣身边做妾,也不知被多少人打压羞辱过。
“宋诣欠你的,哥哥帮你讨回来。”沈寒亭揉了揉枝枝的脑袋,有些头疼也有些生气,“以后不要自己动手打人,你从小养得娇气,手也娇嫩,若是手打疼了怎么办。”
枝枝便被逗笑了。
沈寒亭却还是一本正经,“宋诣那人脸皮这样厚,想来皮糙肉厚,还是须得兄长拿着刀去收拾,才算是叫他吃苦头。你这两巴掌算什么?委实便宜了他。”
枝枝心头升起一点暖意,笑了笑,“兄长回来了,我便再也不怕了。”
“走吧。”沈寒亭微微一笑,伸了个懒腰,他这几年一直蛰伏着,也压抑了许久,“当过些日子,我便要去一趟齐国,谈一谈给齐国通石油的交易。”
枝枝有些不解。
“带你过去,当初欺负你的,总不只是宋诣一个人。”沈寒亭抬脚进入正殿,侍立在门内的侍从连忙上前,他摆了摆手交代道,“将我给长公主准备的圣旨取来。”
枝枝起身要拜,被沈寒亭一把拉起来。
“外头装装便得了。”沈寒亭接过来,自己摊开来给枝枝看,笑起来,“拿了这道圣旨,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便如朕亲自到场。”
“哥哥真好。”枝枝眯眼笑了笑。
沈寒亭松了口气,看着少女弯如月牙的眼,才觉得当初可爱软糯的小妹妹回来了,“当年是谁说只要有人敢欺负你,立刻来找我给你欺负回去的,嗯?”
枝枝接过圣旨,放进袖子里,“如今不就来找哥哥了嘛。”
两兄妹说说笑笑,侍奉在外的宫人也欣慰起来。
……
宋诣没有继续留在宫里。
今日这场宴会,本就是来辞行的,他并不适合在这个时候留在黎国。只是枝枝如今是绝对无法带走的,要如何做,他还需要从长计议。
三日后,齐国的仪仗离开黎国。
积压的政事实在是太多了,宋诣匆匆回去,不眠不休地处理好政事,才收到了派出去的人的消息。
宋诣这才从奏折堆中抬起头,“刘成,准备好车马,朕要亲自去一趟西夷。”
刘成连滚带爬,“陛下,您就让老奴省点心吧。”明明从前十几岁的宋诣沉稳从容极了,做什么都极为理智克制,就是朝中那些老油条都摸不透他的想法,如今倒是越来越胡作非为起来了,“如今西夷野心勃勃,就瞅着机会攻打我们和黎国,您作为一国之主还要去那混乱地盘?”
宋诣当然不会蠢到如此地步。
他指骨屈起,一下一下搭在桌案上,眉间皱褶深沉,“可那里,非朕去不可。”
“有什么是……”刘成忽然不说话了。
宋诣早就派出去人去寻找西域一样迷药,可以祛除极深的疤痕。枝枝的脸之前被划得太深了,虽然宋诣找了最好的药膏,却还是留下了痕迹。
在黎国时,也是在伤疤处画上了斜红才遮盖住。
这件事,说到底也是宋诣的心结,刘成也不好说,只好沉默下来。西域传过来的消息上说,说是有一味药草,需要以求药之人的丈夫或是妻子的心头鲜血日日浇灌,才能长出能入药的血色花蕾。
这法子比巫蛊之术还要邪乎,只是为了祛除伤疤,这也实在是……刘成都觉得宋诣疯了。
“朕是疯了。”宋诣放下手中的奏折,揉了揉太阳穴,喃喃自语,“可朕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味药,能将那样重的一道伤疤祛除。”
刘成便不说话。
那道伤疤虽然算不得特别长,却很深,哪怕是画了斜红从侧面看也是触目惊心的。
“快马加鞭,不过三日,朕会处理好一切。”宋诣说完,又继续去批阅奏折。
他从当太子时政事便是他处理,如今朝中大臣和他的默契早已起来了,段时间没他不在也影响不大。何况宋诣的效率极高,不过半月,便将手里积累的事情和要提前安排的都处理好了。
然后便启程,私下去了西夷。
黎国使者的信先到了京都,这才辗转又送到了宋诣手里。
沈寒亭亲自来了齐国,想要和宋诣洽谈将黎国的石油卖到齐国来。这桩生意极为重要,几乎可能会影响四国之间的大平衡,刚刚到西域的宋诣便改变了主意。
他带上了那棵还没开花的药草,以及西域的神医玉先生,调头回了京都。
那棵药草长得平平无奇,玉先生却宝贝得很。
“老朽活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这药草开花了。”玉先生看着宋诣,“不过,我父亲曾说,或许一个人的血放干净了都未必能催出花蕾来。”
“为了一道疤痕,值得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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