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覃仰起脸, 看着宋诣。
她从没想过,一贯温润如玉的宋诣会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冷着脸睥睨着她, 叫她跪下。
李家几代人位极人臣, 养出来的子女自然一身傲骨。她抓紧了手里的帕子, 竭力维持着体面的姿态,试图挽回这句命令,“陛下,齐国子臣, 可以想向您下跪,却没有义务跪异国皇室。”
少女双手交叠举在眉前,盈盈躬身。
其余的少女们微微一愣, 却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们从前也是针对欺负枝枝的一员, 若是宋诣也波及到她们, 难道她们也要去跪一个异族人?即便对方是异国的公主, 对于她们来说,也是难以言说的羞耻。
所有人都惶恐起来, 惴惴不安地看着宋诣。
偏宋诣垂着眼,唇边笑意冷淡,“朕倒是忘了, 宁国公倒还在朝中并未虢爵,也忝列在朝野中。”他摩挲着手里金丝楠木的手杖, 眼底藏着阴影, 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那边虢夺爵位, 贬为庶人, 三族之内择日流放岭南。”
他仍是笑吟吟君子如玉的模样,只是眼底眉梢处处是冷漠,叫人不敢直视。
原本便惴惴不安的贵族少女们垂下眼,恨不得立刻离开。可偏偏又唯恐被宋诣注意到,只能如坐针毡地埋着头,不敢多喘一口气。
枝枝原本是不想掺和的,可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地看了一眼李覃。
记忆里的李三娘光风霁月,傲骨天成。无论怎么说,枝枝都想象不出来这样骄傲的人此刻是什么神情。
她甫一抬眼,便撞到了李覃仰望她的目光。李覃眼底迸出一点难以察觉的难堪,似乎下意识想要避开,最终却咬住苍白单薄的下唇,皱起扬起的黛眉。
“长公主殿下,我向您道歉。”李覃跪在地上,天然失去了气势,脊骨往前弓起俯首跪在地上,额头磕在木质的地板上,声音沉闷,“要打要杀,如何解气我都不会吭声,但求长公主殿下放过我的家人。”
枝枝的裙摆被李覃抓着,她便不好推开。
“我心胸狭隘,做不到不连累旁人。”枝枝唇角扯了扯,指尖拂掉袖子上的褶皱,“你当初杀碧桃时,我也想和你说,有什么事情冲着我来。”
枝枝的嗓音有些涩,她想起雪地上大片的鲜血。
碧桃就死在她眼前,那只惨白僵硬的手至今都在她的梦里浮现,枝枝无数次在梦里扑过去,想要摇一摇睡过去的碧桃,把她唤醒过来。
可是碧桃确确实实死了,死得轻而易举,她甚至连去想办法挽救都没能来得及。
枝枝弯下腰来,捏着李覃下颌的手收紧时,骨骼发出脆生生的响,直直看到李覃眼睛里,“可我来不及说,你们甚至没有人来听一听我的哀求。”
李覃被卡住了咽喉,挣扎着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李家人该如何,与我不相干。”枝枝眼睫颤了一下子,不去理会李覃。
李覃眼底浮现哀色,看了宋诣一眼,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想要拉枝枝的衣襟。黄鹂却先一步一把推开李覃,毫不客气地一巴掌甩到李覃脸上。
这一巴掌脆生清亮,李覃苍白的脸上霎时浮现鲜红的巴掌印。
枝枝起身,右手下意识摩挲腰间匕首。
她思考了片刻,作为黎国的长公主,若是当真杀了李覃,难免会导致两国的臣子弹劾。一个李覃,并不配让她来伤害两国之间的利益。
其余人瞧见枝枝沉默下来,忍不住趁机偷瞧李覃。
一身素衣的李覃发丝凌乱,额头上有磕出来的血痕,头上的白玉簪掉了一支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惨白的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就越发衬得那个巴掌印格外显眼,□□裸的羞辱般烙在她身上。
可一贯傲慢的李覃甚至不能发怒,只能被迫乖顺地跪在地上,蜷缩起来的十指渗出淋漓鲜血。
“将她带下去。”宋诣道。
他的目光丝毫没有落在李覃身上,眼尾一乜围观的贵族少女们,饶是面色平平,也叫人诸人心内一颤。
宋诣看向楼下,嗓音平和,“至于其他的人,说了几句不该说的,便……”青年温润如春山淡墨般的眉微皱,漆黑的瞳仁天生带着冷意,“家中父兄削几级官爵便是。”
楼梯下走出几个金甲玄衣的沉默禁卫,竟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便围在了外头。
先前口不择言的少女们几乎立刻跪下,还来不及开口,宋诣便浅笑道:“若是求情,说几句,便再多削几级。”
在一片缄默中,宋诣拄着手杖,缓步离去。
其余的人看枝枝犹如看瘟神,几乎立刻便躲开了。枝枝一个人立在楼上,沉默了一会儿,侧目看了楼外的天空一眼,见烟花已经渐渐黯淡了。
沈寒亭道:“还想看?”
枝枝沉默片刻,“这烟花,是宋诣放的吗?”
沈寒亭没有否认。
其实也才一年之隔,枝枝还记得自己刚来京都的时候。她只在金陵待过,风月场所倒是没少听说过达官贵人,可这些达官贵人也交口称赞京都有多富饶繁华。
说是夜里不设宵禁,灯火如昼,摊贩游人可以一直热闹到天亮。
每到上元七夕和春节,城内的达官贵人们便会放上各种从西域贩来的新奇烟花,整片天空姹紫嫣红,格外热闹漂亮。
那时候枝枝天真,缠着宋诣问,“听说城内过节的时候,许多郎君和小娘子会一起出来看烟花。”那时候她揣着点甜蜜的心思,小心翼翼又处处试探,“您能陪我一起去看烟花吗?”
当时宋诣大概在忙,他一面看公文,一面皱起眉,“烟花有什么好看的?”
枝枝吃瘪,不好意思再说。
“等过些日子七夕再说。”宋诣又抬起脸,眼底有深深的倦色,看了她一眼,神色似乎温和了些,“不喜欢被孤关在院子里了?”
那时候她刚刚因为出去遇到了李覃和宁熙公主,宋诣不再许她出去。
枝枝那时候想起宁熙公主嚣张跋扈的样子,又忍不住失落难过。她总是被欺负,哪怕殿下对她并不坏,半点东西都没有缺她短她的。
她太笨了,又委屈,又找不出来宋诣哪里做得不好,只好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只是很久后才知道,只是因为宋诣从未对她上心。一切的好都是她自以为是的沉浸其中,便从未察觉出那些所谓的宠爱,是他随意抬抬手便能赐下的施舍。
“是听说,一起去看上元七夕的烟花,才算是……”她有点不好意思,只好把脸埋在膝盖上,裙摆下的脚趾都忍不住蜷起来,“才算好。”
枝枝听说到的是,才算是神仙眷侣。
宋诣当时面色平静,似乎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放下手中书卷,抬手捏住她纤细白皙的脚踝,微微皱眉,“这样贪凉,回头又要嚷嚷肚子疼,孤可不给你揉了。”
他食指与中指因为常年握笔,有一层薄薄的茧。
脚踝冰凉细嫩,被他握着时有股古怪的别扭,几乎无法忽视掉这股触感。枝枝下意识往裙摆内收拢,宋诣却并不放,倾身往她身边靠近了三分,温热的掌心热度透过肌肤,有些凉的脚踝当真温热熨帖了许多。
就是脚踝有点痒,她下意识挣扎了一下。
宋诣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嗓音淡淡,“七夕的时候,孤带你去城中的范楼去看烟花。”
她一下子就不挣扎了,心情好起来,下意识晃了晃脚。
宋诣嗤笑了声,松开了手来,眼底是明晃晃的嫌弃。
枝枝就想起来身边丫鬟嬷嬷的教导的规矩礼仪,她意识到这样不大端庄雅致,连忙收起脚,起身想要把姿势调整一下,宋诣却胡闹似的,捉着她的脚将她踢下来的袜子套上去。
这才慢悠悠的,“若是病了,别说看烟花,便是出去吃盏茶也别想。”
枝枝想嘀咕,自己本来就不能出去吃茶。
可那时候她高兴,没顶嘴。
她掰着手指头等七夕,可终于等到了那一天,她天不亮便起床梳洗打扮。枝枝将自己所有的衣裳都试了一遍,挑出来最好看最配宋诣的一套,还特意梳了京都女郎们时兴的发髻。
可她在院子里等了一天,从天不亮等到天再度黑下去,宋诣都没来。
不仅如此,甚至也没有一个人来告诉她,宋诣是否回来,若是不来了又是为什么。
他彻底忘记了这件事。
枝枝没有去跟宋诣提这件事,他再次见到她时也没有解释。那么久了,枝枝一直以为宋诣忘得干干净净,可如今看来,他并不是真的忘得那样彻底。
后来或者是想起来了,却从未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妥。
“难道兄长还觉得,我该和宋诣继续纠缠下去吗?”枝枝看着漫天再次闪烁起来的烟花,只觉得刺目。
沈寒亭摇了摇手里的扇子,“不过是希望他不要再纠缠吱吱罢了,”他叹了口气,“这样纠缠下去,你何时才能彻底和他断绝关系。”
不远处楼梯转角处的玄色衣角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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