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枝气恼, 干脆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枝枝开口道:“我前几天总是做噩梦,”她垂下眼,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看宋诣的表情, “我梦见我在灯会上, 看着陛下和另一个小娘子挂姻缘牌, 提着花灯看烟火。”
宋诣身形微僵。
他抱着枝枝,问她,“还有呢?”
“还梦见,陛下冷眼看着我被那位姑娘刁难打骂。”枝枝的梦境太过于真实, 醒过来时便忍不住地心惊胆颤,“我那时候,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
宋诣将她放下来, 才道:“是噩梦而已。”
他伸手来牵枝枝的手, 带着小姑娘往前走, 闷闷不说话。
宋诣的步履有些快, 枝枝跟得勉强,不免有些生气, “你等等我!”
走在廊下的宋诣忽然顿住脚步,回过头来,他黑沉沉的眸子瞧着枝枝, 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殿下,你说了愿意嫁给我的。”
枝枝抿唇, 过了一会儿, “你的反应好奇怪。”
不远处的侍女急匆匆的跟上来, 捧着手炉和斗篷, 上来给枝枝加衣。
枝枝听话地披上斗篷, 接过手炉。
白鹭握着枝枝的手,觉得冷得厉害,不由唠叨,“殿下见不得风,一见风便咳嗽……说来,这些日子殿下似乎一直不曾咳嗽了。”
往日白鹭都以为是自己给枝枝穿得多,但是今天穿着单衣走了一路,也不见枝枝咳嗽。
枝枝道:“是陛下给我服了药,便好了。”
白鹭古怪地看了宋诣一眼。
宋诣扫了白鹭一眼,见白鹭低下头,便并未多做暗示。
跟在后头的黄鹂却盯着枝枝的侧脸,那上头的疤痕是最明显的,留了那么些年都祛除不掉,只在宋诣身边住了一段时间便好了。
她们便是再迟钝,也知道宋诣大概是取心头血喂养了药草。
那样的法子,能做出来的人大概也是个疯子了。
宋诣既然能将四海都纳入他的棋局中,从一个被外戚压制的傀儡太子,转而成为如今黎国西夷处处都要讨好他的君主,自然不是个没脑子的糊涂人。
他明明知道代价太大,却为了将枝枝追回去,不择手段至此。
做得出挖心头血滋养药草的事情,那想必也做得出来,利用北狄皇室骗来秘药的疯事。
这一点,大概沈寒亭也早就知道了,才干脆把枝枝推给宋诣了。
“殿下方才说,做噩梦了?”黄鹂温声道,“若是这样的噩梦成了真,也不知殿下会不会气恼呢。”
枝枝捧着手炉,“当然会气恼。”她笑眯眯的,“若是谁这样欺负我,除非让我欺负回去,否则怎么也是不能原谅的。”
说完,她便挥退了侍女。
宋诣走在她身侧,扫了一眼地上的积雪,“除夕了,齐国也攒了不少政事。”他伸手握住枝枝的手,“年前成婚,随我去齐国可好?”
如今都要过年了,不仅要祭祖祭天,各地的官员也要回京叙职,确实离不开宋诣。
“这么快……”
枝枝有些犹豫,她的梦境实在是太过真实了。
她有时候甚至会觉得,那就是她曾经历过的事情,只是如今忘记了。
“流芳郡主年初要成婚,她和我关系不错,我必然是要看着她嫁人的。”枝枝下意识找了个借口,说道,“要么等过了年,我们再见面?”
宋诣的面色苍白了几分。
他敛眉道:“也好。”
见宋诣并未生气,枝枝松了口气。
因为是除夕的缘故,宋诣陪枝枝见了一次沈寒亭,便马不停蹄回了齐国。
而枝枝留在宫里过了除夕,第二日才回了公主府。
年初的前几天忙得很,各家的夫人小姐都来拜见她,还有不少经人引荐而来的少年郎,挖空了心思扮做小厮琴师入府来送行卷。
枝枝不胜其烦,干脆所有人都交给白鹭去见。
一直到初十,楚亦在城郊办了个蹴鞠比赛,邀请了许多世家女郎一起参加,说是为了给她解闷。
在枝枝的记忆里,楚亦还是个非常欠揍且不讲理的小孩子,去了见面才惊觉两人都长大了。红衣少年高坐马上,瞧见她便笑,“阿音姐姐,怎么不骑马?”
枝枝下了马车,看着他们在场内踢蹴鞠,“我不会。”
说得他不知道一样。
少年一勒缰绳,侧身越过围栏,翻身而入一把拉住枝枝,眉眼明朗,“我教你。”
女郎们喧哗一声,纷纷笑起来。
枝枝被他拉得一踉跄,然后一拍楚亦的背,把他推出去,“玩你的去!”说完,她便转而坐在了碧纱橱内,“好久没看蹴鞠比赛了。”
楚亦笑嘻嘻地翻过去,上了马面色才露出点失望。
即便是忘记了几年的记忆,阿音还是不肯让他走近半步,反倒又和宋诣熟了。
场内的少年们都忍不住朝着碧纱橱内张望,勾肩搭背地一拉楚亦,调笑起来,“你惦记的公主姐姐不肯和你一起骑马,不如还是听你阿娘的,相看相看未婚妻吧。”
楚亦一脚把人踹翻,“胡言乱语!”
云娘子坐在枝枝身侧,忍不住偷瞧她,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殿下如今瞧着,倒是气色好了许多。”看见枝枝脸颊上消除的疤痕,她忍不住又瞧了瞧,“殿下脸上的疤……是用了臣女之前说的那味药草吗?”
枝枝和她们一贯不摆架子,此时撑着下颌侧目,“嗯?”
瞧见枝枝疑惑,云娘子以为枝枝是忘记了,提醒道:“传闻以情人的心头血滋养药草,一直养到长出花蕾,以花蕾入药,便可以消除寻常药膏无法去掉的疤痕。”
“是么?”枝枝失忆的消息,知道的人不多,她此时下意识不动声色地探听道,“那岂不是要日日剖开胸口?”
“是这样,赌上性命去消除一道疤痕,且又不知道传闻是否是真的,实在没必要。”云娘子快言快语,看着枝枝,撑着下颌继续道,“能为殿下做到这个程度的,是……白将军吗?”
云娘子飞快垂下眼,掩盖住眼底的失落。
枝枝摇摇头,“不是白息。”
云娘子抬起脸,刚想开口,便听到枝枝继续问她,“除了疤痕,还有什么奇怪的药方,能够治疗咳疾么?”
从前沈蝉音时常和沈云走得近,而流芳郡主沈云的闺中密友圈子里有云娘子,那时候几位小姑娘就知道沈蝉音身子不大好,尤其是咳疾严重,受不得半点凉。
但是如今才正月,屋外寒风料峭。
枝枝坐在这里,面色白里透红,竟然一口都不曾咳过。
云娘子微微睁大了眼,盯着枝枝,好一会儿才以一种羡慕酸涩的语气道:“是齐国陛下给殿下找了药么?”她低下头去,解释道,“北狄是有一味秘药的,从前我似乎也说过,只有北狄的皇室才知道如何炮制,极为珍贵隐秘,便是北狄的普通贵族都用不上。”
枝枝撑着下颌,好一会儿,才眨眼道:“这样珍贵的药,只是治疗咳嗽么?”
“并非如此,是治疗痨病的,所以才珍贵。”
但是枝枝算不得痨病,所以用起来也太过暴殄天物。
不过也只有齐国那位陛下,才能用得出这样的手笔,除了宋诣,谁能从凶恶的北狄人手里拿出这样珍贵特殊的药。
如今列国之中,就算是凶悍如北狄,也要在齐国面前俯首。
沈云听着两人说话,不由道:“能做到这个地步,也难怪殿下如今愿意和他重修旧好。”她知道一点点内情,此时也真心为两人高兴。
枝枝想起自己的梦境。
她梦见自己从城楼上一跃而下,跳下来之前,还穿上了自己十二三岁时最爱的红裙子,不愿回忆自己曾那样卑微可怜。
究竟是一颗真心被糟践成了什么样子,才会那样绝望。
枝枝坐在碧纱橱内,忽然有点思念宋诣。
两人分别不过十日,算不得多久,枝枝看着蹴鞠场内的楚亦,忽然叹了口气。
楚亦察觉到她的目光,握着月杖的手肘屈起,一杖将蹴鞠打入风流眼。在场内少年一片的喧哗吵闹中,一扬马鞭,攀折下枝头一只红梅花,朝着栏外枝枝的怀里掷去。
“阿音姐姐,换你的彩头。”
少年眉眼恣肆,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瞧着她,想要把她的注意拉回来。
又幼稚又放肆。
枝枝回过神,瞧了瞧四周,却并没有什么可作为彩头的。
少年勾起月杖,折腰避开对手的偷袭,回头一望,“鬓上新簪的绒花簪正好。”
“胡闹。”枝枝扫了楚亦一眼,吩咐白鹭道,“取了陛下赏我的那支玉如意来,便作为这次的彩头送给楚少卿。”
白鹭躬身出去,去取了玉如意。
远处少年一声喧哗,连打蹴鞠都顾不上了,一哄而散朝着远处策马而来的人冲过去,极为激动地喊了起来,“白将军!”
“白将军来指教我们一局!”
“与我们玩一局!”
原本目光便追逐着楚亦的少女们也嗡地一声,忽然喧闹起来,止不住地朝着帘子外看过去。楚亦虽然俊逸风流,比起白息战功赫赫,却又少了点味儿。
京都的女郎没有一个不曾听闻白息的威名,像是云娘子这般去过边关的,更是对他倾慕至极。
枝枝撑着下颌,心情还不错。
云娘子站了起来,侧目扫了众人一眼,有些犹豫。
“去吧。”枝枝含笑道。
“我……”云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她看了沈云一眼,又看向了枝枝,“我还是不去了。”
枝枝便道:“那你随我一起过去。”
说着,枝枝便起了身。
京都许多人都知道,长公主沈蝉音和小侯爷楚亦,还有大将军白息自幼相识,私交甚笃。此时即便都长大了,男女之间的大防也要少许多。
云娘子跟在枝枝身后,有些激动。
她从未靠白息这样近过。
“白将军。”枝枝走了过去,瞧见一众少年在说话,她便将头上的帷纱拨下来,“甚少瞧见你也出来游玩,一贯是读兵书和在校场得多。”
白息抱拳行礼,眸色暗下去,“听闻长公主和小侯爷在此游玩……”
枝枝含笑道:“云娘,你需要请教白将军的,便隔着屏风问好么?”
白息的目光落在云娘子身上,原本便有些暗沉的眸子越发冷淡下去,好一会儿,才像是自嘲似的,“原来殿下前来,是为了云娘子。”
“并不完全如此的。”枝枝解释,“白将军如兄长,特意来看望,也顺带将云娘带来引荐。”
见她处处防备,白息不再说话。
好一会儿,他隐忍的目光才淡下去,寥落道:“臣今日公务在身,本也只打算过来瞧殿下和小侯爷一眼,此时瞧过了,便要回去处理公务了。”
云娘子步履踉跄了一下,被枝枝扶住。
枝枝目送着白息走远。
她牵着云娘子的手,一直走到四周没有人,她才轻声道:“对不起,以前白将军不会这么直接拒绝……”
“白将军只是对殿下温和有耐心罢了。”云娘子的嗓音有些艰涩,好一会儿,她取掉帷帽,遥遥看着白息骑马远处的背影,“殿下是好意,臣女多谢殿下。”
枝枝觉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情,沉默下去。
她并非一定要撮合云娘子和白息,只是云娘子已经快要定下婚约了,她却还是对白息念念不忘。枝枝觉得,若是让两人见上一面,也少许多遗憾。
世家女郎的婚事,大抵都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云娘,别难过。”
云娘子抓着枝枝的手,忽然呜咽了一声,“殿下,您在京都,不知道白将军在西北边城对于百姓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她语速很慢,不像是平日风风火火,“我真想也和兄长一样征战保卫家国,也想能站在白将军身后。”
枝枝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握着她的手。
少女站在风里,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远处骑马远去的将军勒马回头,遥遥看向两人,目光落在枝枝身上,有些寂寥。
云娘子察觉到白息的目光,下意识看过去,却瞧见他的目光只落在枝枝身上,隐忍而沉默,像是眼里只能容纳下一个娇弱贵气的沈蝉音一样。
她忽然一把推开枝枝,转头跑开。
枝枝被她推得一个踉跄,一头摔下去,顺着陡坡滚了下去。
碎石磕在后脑,破碎的记忆在一瞬间涌上来,枝枝还来不及去拼凑,便陷入黑暗的梦里醒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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