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枝微微侧过脸去, 眨了一下眼。
宋诣松开捏着她脖颈的手,有些索然无味,将枝枝的衣领整理好,“先前说的话……都不算数了吗?”
这话枝枝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坐在窗前, 好一会儿, 才朝着宋诣看了一眼。
他唇边有一缕血迹, 此时看她的目光难以言说的寂寥,咳嗽时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他看了一眼京都的春色,“那便不作数。”
枝枝拿不准, 他是不是准备放手了。
但她不知道说什么,干脆不理他。
宋诣从袖子里抽出一只匣子,打开来, 递给她, “御苑的杏花开了。”
那是一支放在盒子里的花苞, 上面被人洒了水, 开了一半。黎国这时候还很冷,杏花自然没有开, 即便是齐国,怕也是宋诣想了法子才让杏花在这个节令开。
她没有接,只扫了一眼, “我并不缺这个。”
风花雪月,只有出身高贵的人赏着才觉得风雅难得。
从前当歌女当妾室的时候, 枝枝从不觉得这东西重要, 只想着不要再被人污蔑, 不要再被人打骂羞辱, 让她安安生生过几日便是好的。
如今她很少回想了, 回想起来也波澜不惊。
枝枝起身,朝着外面走去。
宋诣看着那支杏花,似乎想起身去追,最终在刘成的目光下,还是低头不说话,只手腕上浮起的青筋显出他的情绪。
“陛下,您若是想追……丢一回面子,也……”刘成道。
宋诣看着楼下穿过人潮,步履匆匆的少女,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挣扎,起身去追。
从她在他面前在城楼上纵深一跃时,他就知道,他彻底输了。
他不是放不下脸面,他只是怕他再怎么纠缠算计,她都无动于衷,叫他一败涂地到不知如何是好。
枝枝走得很快。
她心头那点被宋诣欺骗的气,像是春风吹过去,在一瞬间消散。
身后马蹄渐渐。
宋诣绕过长长的送亲队伍,一直追到枝枝跟前,才翻身下马,直接拦在她面前,“阿音。”
接连追来的护卫围住四周,将枝枝堵在宋诣跟前,无法再次躲开。
“你又想把我掳走?”枝枝觉得不悦,她瞧着宋诣,只觉得这个人总是这么不讲道理,“你当你是谁,是黎国的天子,做得了黎国长公主的主?”
一贯骄傲的宋诣低下头。
众目睽睽之下,他抓紧枝枝的袖子,不许转身要走的少女离开。
天空响起一声闷雷,乌云压下来。
风一吹,雨水飒飒而下,道路上的男男女女忙着躲雨,和送亲的队伍混乱成一团,吵闹着让彼此让路。
宋诣想起那次,他害怕她当真嫁给白息,不惜浑身重伤披星戴月赶来京都。可她毫不犹豫,也毫不留恋,当真是彻底放下了。
他目送着她远去,浑身的伤被雨水淋湿,没能博得她半分目光。
宋诣知道,这次她也一样。
“阿音,不要解除婚约。”宋诣嗓音沙哑,近乎偏执地看着枝枝,明明她答应了要嫁给他,要他早些回来看她,“我们从头来过。”
冰冷的雨水顺着宋诣的眉眼淋下去。
枝枝怕冷,裹着斗篷,却也受不住这样的雨,她不由皱眉,“你换个地方发疯。”
刘成匆匆赶来,给枝枝撑了伞。
枝枝一时之间哑然,沉默看着宋诣,好一会儿,“你进去,不要淋雨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宋诣似乎在这一瞬间,红了眼。
枝枝朝着楼下遮雨的地方去,宋诣淋着雨,就这么跟在她身后。枝枝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宋诣扫了众人一眼,其余随从退下去。
雅间内的炭盆热乎乎的。
枝枝在炭盆前烤湿掉的衣裳,宋诣仍穿着湿衣,衣袂往下淌水,他面色近乎惨白,眼尾浮起一道红痕,近乎执拗地盯着她,好似她随时便会消失一般。
“你的衣裳,拿过来。”枝枝看他。
她不蠢,宋诣受过许多次致命伤,其中几次不是为了黎国便是为了她。
尤其是为她找来北狄迷药那次,她亲眼看到他浑身都是血,身上被人残忍地捅了好几个穿透的窟窿,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也不知道是怎么拖着那么一身的伤回来的。
明明两人干干净净一别两宽刚刚好,偏他这么自以为是地穷追猛打。
宋诣似乎想拒绝,但还是顺从地解开衣裳,脱下外衣来,自己拿到炭盆前烤着。
枝枝扫了他一眼。
里衣要柔软宽松些,能窥见胸前的伤疤,一层一层。
枝枝接过他的外衣,语气尽量平静地道:“将你的里衣解开,也烤干。”
宋诣温和地看着她,他其实是偏温和的长相,神清骨正,只要稍微收敛一下骨子里的偏执傲慢,便是人模狗样的。
总是很容易骗到人的。
“会唐突了殿下。”宋诣道。
枝枝眼珠微转,语调温和,“你刚刚压在我身上,捏着我的脖子的时候,怎么不说会唐突了我?”
窗外的雨声淅沥,空气也变得湿重沉闷。
宋诣伸手去解开里衣,果然心口的位置,上头密密麻麻的伤疤,其余的地方更是不消说了。他眼睫微微颤了一下,解释道:“除了心口,其余的地方会消去,不会这么难看。”
枝枝觉得他这话很古怪。
她轻嗤了声,语调还是平静的,“本宫若是挑面首,只会挑浑身什么伤疤都没有的。”
见宋诣眉头微皱,枝枝眉头舒展开。
宋诣不再多言,沉默着在火盆前烤衣裳。
枝枝有点打瞌睡,她被烤得暖洋洋的,干脆打盹儿,左右白鹭和黄鹂都在外头,眯一会儿也无妨。
宋诣安静地坐在枝枝身侧,看着她一下一下地眯着眼儿,脑袋不自觉地朝着他歪了过来。他伸手,轻轻地将她的脑袋拨到肩膀上,倒有些做贼似的心虚。
他想起许久前,她胆小,总爱缩在他怀里睡觉。
那时候他还不懂什么情爱滋味。
宋诣眼里只有权势天下,自命非凡觉得天下只配当他手里的棋子,沾沾自喜于自己演出的温润君子叫人敬仰爱慕,轻而易举就将人心玩弄在指掌间。
甚至,他觉得枝枝的心思不配被他玩弄。
她是一只单纯的金丝雀儿,那顶多是叫逗弄,甚至算不得算计。
如今想来,是他可笑。
等到他懂了人心玩弄不得,懂得了真心难得,懂得了失去了想要找回来有多难,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
“枝枝……”宋诣瞧着熟睡的女子,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倦意,他许多次都不惜一切代价去弥补他犯的错,可错了就是错了,怎么弥补都再改不了,“朕没有什么再能补偿你的了。”
黎国的内忧外患,是他明里暗里扶持沈寒亭,彻底解决。
枝枝因为他丢下的伤病,他拼了性命为她治好。
他如今四海称臣,能弥补的也全都去弥补了,唯独人心不可强求。宋诣微微叹了口气,将烤干的衣裳穿好,抱着枝枝放在了小榻上。
门外黄鹂白鹭见他出来,似乎有些紧张枝枝。
宋诣放下那支杏花,缓步朝着楼下走去。
雨渐渐小了,他站在雨幕前,忽然有些不知道去哪里才好。刘成撑着伞前来迎接他,瞧见宋诣愣愣站着,提醒道:“陛下不是说,要进宫去商议婚事么?”
宋诣眼帘微抬,“不去了。”
刘成一愣,越发觉得宋诣不对劲。
“她一见到我,便想起从前……受尽屈辱的日子。”宋诣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便真的出声笑了声,却觉得鼻梁沉沉地酸,“我总想着自己舍不下,可从未想过,她是否能从头再来。”
风灌入宋诣的广袖,他衣衫猎猎 ,眉眼里唯一一点偏执的光都散去了。
刘成心头一滞,低声道:“陛下肩上担着整个齐国,务必要保重自己。”
宋诣接过刘成手里的伞,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这是自然?
那他为什么变成这样?
……
枝枝一直没听到宋诣的消息。
只知道他还在黎国,不知道和沈寒亭在商议什么,但是却再也没有提起和她的婚事。
因为到了适合婚嫁的年纪,枝枝一直并未出嫁,导致不少人时不时来提这件事。宋诣不再提,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两人有婚约,反倒是让她安静了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她见了林城一面。
宋诣之前解释得不错,碧桃确实是细作,林城也并没有死。
好像当初她最介意的地方都渐渐被洗掉了,叫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恐慌。
她想过,如果沈寒亭明确说,她便按着沈寒亭的意思嫁给宋诣。
家国当前,儿女情长总显得太过渺小。
但沈寒亭也没有提这件事。
一直到正月底,沈寒亭领了朝臣去城郊去踏青,曲水流觞之间吃酒论政。不少朝臣都带了家眷,枝枝便需要帮忙代表沈寒亭去和女眷相处。
也不知为何 ,四周都围着卫兵。
枝枝本能觉得,这次踏青并不简单,直到看到白息前来,才松了口气。
只是……白息身后跟着的,竟然是本该驻守北地,无召不得入京的驻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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