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e:1993年9月6日
农民的日子跟平常一样,起早贪黑。
立秋都一个月了,秋老虎还时不时的发着威,狰狞着看向干涸的大地。
卢广生天不亮就下地了,他要赶在烈日当空之前把那点菜地浇完。
菜地旁一大片竹林,蝉,嗞—嗞—嗞的叫个不停,此起彼伏的刺耳声令他心烦意乱。
他终于赶在10点前浇完了地,这会儿抹着汗,挑着粪桶回到了家。
闷热的屋子如蒸笼般令人窒息。
他盯着墙上有些泛黄的、透着浆糊印子且皱皱巴巴的日历,笑了笑说:
“今天是个好日子,宜出远门!”
卢艾佳躺在头脚顶边的破床上,睡得沉沉的。
她颈子淌着汗,嘴角流着哈喇子,哼哼叽叽的在一直叫嚷着,好似正做着恶梦。
“啊……!!!”
她被人无端端地推向了黑黢黢的万丈深渊……
坠落
虚空
缥缈
然后尖叫着醒来,满身大汗……
“卢艾佳,你要死啊,还不起床!”母亲的声音十分刺耳。
打从卢艾佳能听懂人话开始,这位母亲的嘴里就没对她吐过顺耳的话。
“我……我刚…做了个…恶梦,还好没被…摔死。”她拍着后脑勺,嘟哝着,感觉还没睡醒。
“死死死,你死了才好!”母亲的大嗓门要搁城里,估计隔壁邻居得报警。
“妈……你看,都养这么大了,死了多可惜。”卢艾佳自嘲地说。
“我要肚子够大,真想把你坐回去重新找个时辰再把你生出来。”
母亲这话把女儿伤得够呛,她极不高兴地说:“您既然这么不喜欢我,当初就不该生下我嘛!”卢艾佳用手抹了抹颈子,一大把汗水湿在了手上。
“所以你妈我现在后悔死了!”这位中年妇女骂起人来,唾沫星子横飞,溅了她女儿一脸。
您还不是句句离不开‘死’字,卢艾佳在心里很不服气她母亲,但又不敢过分顶撞,因为她怕她打她。
母亲打她时,她是绝对不能还手的,只能跑,跑得越远越好,直到打不着为止。
卢艾佳睡的那间破败小屋,小到只能安放一张小床和一张小桌子,而且还是她和妹妹共用的。
屋子里没有衣柜,也没地安放衣柜,她和妹妹的衣物全都堆在了床脚。
由于空气不流通,这会儿的她闷得直犯迷糊。
“热死了!”卢艾佳看着没有窗户的屋子长长地叹了口气,下了床,很不高兴地对她母亲说:“总有一天我会让您住上带窗户的大房子!”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就你这扫把星样,没把我克死都算祖宗保佑了。”母亲不屑一顾地嚷道:“我呸!还大房子——个屁呀!”
这样的母亲,搁谁都怀疑卢艾佳不是她亲生的了。
“您别小瞧人!”卢艾佳不满地说。
“这么多年,家里就没顺过,还不是都怪你。”母亲用手指戳了戳卢艾佳的额头说:“平时说话一点都不忌讳,不吉利的鬼话总挂在嘴边,做个梦还大吼大叫。”
卢艾佳心想,您没把我养好也就算了,怎么家里的不顺还都怪我头上了呢?
“玉芬,她都马上要走了,你还吼她干什么?”这位中年男子不想在女儿出远门时还跟他婆娘吵嚷嚷,所以好言细语的劝着。
“看看几点了,睡得跟猪似的,醒来就是‘死’字不离口,晦气!”
“佳佳,你天成哥在村口等你,快去吧!”父亲笑着跟女儿说。
“我洗把脸就走。”
“把这几个馒头带上,火车上东西贵;水壶盖拧紧,别洒了。”
“谢谢爸!”
“玉芬,你手上还有钱没有?给几个零用钱给佳佳吧,这次是出远门。”
“你还好意思跟我提‘钱’这个字,这几个月你出去挣钱了吗?一个子儿都没给过我,我哪来钱给她?”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这不是腰受伤了嘛!”卢广生心中生火,吼了回去。
“你嚷嚷个屁呀!”女人叉着腰,一副泼妇样。
“是我大声还是你大声,女儿都要走了,你还是不肯放过她,一点做母亲的样子都没有。”
“你要我摆什么样子,嗯?”赖玉芬觉得自己更委屈,就着男人的话骂开了:“嫁给你这个窝囊废,我倒了八辈子的霉,一天舒心日子都没过过,还有脸冲着我发火。”
“要怪也只能怪你当初瞎了眼!”
“卢广生,”女人瞪成了牛眼,面部扭曲着回敬道:“老娘就是瞎了眼,明天你要不跟我去把这该死的婚离了,你就是乌龟王八蛋!”
“离就离!谁怕谁?”男人不甘示弱了。
“好!你有种!”女人鼻子一酸,哭了。
“你还有脸哭,你掰着指头算算,我忍你多少年了,嗯?快20年了啊,你还要我怎样?”
“谁叫你没本事!”女人哭得更大声了。
谁都看得出,母老虎想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和高八度的气势来压这个男人一头。
“爸,您就少说两句吧,”卢艾佳一向温顺乖巧,见父母为了她吵了起来,遂向父亲使了个眼色,然后说:“我节约节约,忍忍就过去了。”
还没等父亲说上话,母亲就嚷了起来:“你闭嘴!这是我跟你爸的疙瘩,死结,无解!”母老虎顺势把卢艾佳推到一边,接着骂道:“你们姓卢的,没个好东西!”
“妈,您也消消气嘛,我保证以后让您过上好日子!”卢艾佳每次听着父母吵架,心里就跟虫子撕咬般,难受极了。
“佳佳,你看我被你爸欺负得,”女人号啕大哭了起来:“命苦啊!”
女儿懵在一边没敢吭声。
“我欺负你?你要不要点脸啊!”男人吼了起来:“你去村头打听打听,到底谁欺负了谁!”
“你看看,这就是你爸,还恶人先告状。”女人抹了把泪,哭天呛地道:“你说我这日子还有法过吗?”
“没法过也是你折腾的!”男人气不打一处来。
“你……”女人指着男人,骂道:“王八蛋!”
男人早上挑水浇了地,这会儿腰疼得不行,还被老婆羞辱,加上唯一暖他心的女儿又要为了这个家远走他乡打工了,他心中的郁闷和火气压都压不住,被这婆娘一激,彻底爆发了。
“你骂谁是王八蛋,嗯?”男人扬起了拳头,怒吼道:“你再骂一句试试。”
软弱了快20年的男人,本来就为自己的无能内疚着、自责着,女人不点破、不火上浇油也就算了,可这女人就是不识趣,把男人的底线抽起来当绳子跳嘛。
“怎么着,你还想捶我?”女人哭着喊着,“打人咯,卢广生这个没用的东西打人咯!”
女儿在一旁气得直躲脚。
为了平息争吵,她心一横,瞪大眼对她母亲狠狠地说:“妈,您要再大吼大叫撒泼,我以后挣了钱,一个子儿都不会给您用,您信不信?”卢艾佳就跟轮胎拔了气门阀,火气直冲脑门,叱责道:“马上给我从地上起来,还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女人头上懵了好几圏,不再哭闹,惊讶地看着女儿:“你也欺负我了吗?”
“哪有女儿敢欺负父母的?”卢艾佳把母亲从地上拉了起来,沉声说:“妈,别演得太过了。如果父亲一点颜面都没有了,您觉得您还抬得起头吗?”
“你妈就是觉得把我往死里踩,她才能扬眉吐气呢!”父亲气愤地说。
“爸,叫您别说啦!”卢艾佳阴了脸,小吼了一声,接着对女人道:“妈,您消消气,爸这是在气头上。”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爸为什么会把火气往我身上撒吗?”女人把卢艾佳拉着她手臂的手甩开,讥讽着说:“他是见不得你替他出去挣钱养家,没面子不说,更舍不得你吃苦,所以心中窝火了。”
“那您舍得我走吗?”卢艾佳眼巴巴的看着母亲问。
“养你这么大,就等着这一天你能出去为家挣钱,怎么舍不得?”
母亲的话刺痛了卢艾佳,她咬了咬嘴唇,哽咽着说:“妈,我出去挣钱养家可以,但您和爸不准离婚!”
“这是我们大人的事,与你无关。”母亲没好气的说。
“那您答不答应?”女儿口气好强硬。
“好,不离。”女人敷衍道:“但你要记住今天说的话,以后挣了钱要给我用,还要让我住上带窗户的大房子。”
“放心吧,我记着呢。”女儿叹了口气。
“这就对了嘛,”女人改用一副哭腔对女儿说:“妈以后的幸福日子全仗你了!”
父亲在一旁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说:“自己腿没断,手没残,整天就知道在家好吃懒做不干活,尽想着沾别人的光,羞死个先人!”男人的火气还没消。
“我沾女儿的光又怎么啦?你一个大男人,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白长了个脑袋在颈上。”
“你……你个死婆娘。”男人蹦起来,把拳头重重地捶在了桌子上,让人看着都疼。
卢艾佳拦在他俩中间,恨不得把自己抽死。
“妈,说话别这么难听嘛,伤感情的。”接着她又转向她爸说:“爸,您也少说两句,我走啦!”
“佳佳,爸送你!”
“嗯!”
就算是吵闹破败之家,如今要走了,卢艾佳心里也有一万个舍不得。
她走在乡间的田埂上,频频的回头看向那几间低矮的瓦屋,这个伴着她度过了18个春秋的家。
“爸,您回吧,我走了。”
“佳佳,出门在外,与人和气,少说多干。”
“爸,您都说过多少遍啦,我记住了!”卢艾佳转头把父亲往回推。
“有什么不明白的问你天成哥,路上千万要小心!”父亲依依不舍,对着朱天成扯开了嗓门:“天成,帮我照顾好佳佳,回来叔请你吃刨猪饭。”
“放心吧,叔,保证照顾好妹子。”
“爸,我走啦!”
车终于在父亲的千叮咛万嘱咐中启动了……就在父亲转身离去的一瞬间,卢艾佳看到了他抹了一把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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