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一周,阚云开全心投入课题研究中,偶尔夜深人静醒神之时,她总是与孤月相伴,端着印有简单字样的咖啡杯站在廊前冥思,亦或是从张赫的只言片语中,找寻一丝顾煜的踪迹。
周六恰逢申大一年一度的义工日,各个学院都会组织教职员工去不同的场所进行义工活动,国关学院与西郊戒毒康复中心合作多年,旨在加强禁毒宣传。
阚云开面上不语,实际对此次活动十分抗拒,阴影如同磐石沉重压在心间,她如站在浓雾中的遗路人,灰霭云翳遮在眼前,失了方向,丢了魂魄。
在配资论辈的行业,作为新入职的教师,本就有很多人对管理层重用阚云开这个空有学历的年轻后生颇有微词,如果第一次大型集体活动就不参加,恐怕又要引来一阵哗然。
阚云开晨起就觉胸口微堵,气息不畅,她抬眼透过被风吹起的窗帘,晃神望向窗外,这天,和她此时的心情一样,风雨欲来前,黑云压城,怕是要有一场大雨。
阚云开坐在学院租用的旅游大巴上,嘴唇青紫骇人,她尝试喝水释压,握着水瓶的手不受控似的颤抖,水瓶变形扭曲,离戒毒中心越近,抖得愈加厉害。
大巴停在戒毒中心门口,大家依次下车,那道铁门似心墙,禁闭了所有勇气,她面色铁青,眩晕感入疾风呼啸,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卷进深渊。
同行的同事见她这副模样,询问道:“阚老师,你还好吗?”
阚云开唇角抽动,生硬的笑容难以掩盖她内心极度的恐惧,紧张得不知如何开口。
同事安慰道:“别害怕,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可能会有些紧张,里面工作人员专业负责,不会有危险的。”
戒毒中心主任引导大部队来到会议室,介绍近期事例案件以及禁毒取得的成果,随后将教师分为不同的小组,由工作人员带领大家进行后续的义工服务。
主任看出阚云开的恐惧与抗拒,抚慰安排她做一些简单基础的准备工作,只需在远处围观即可。
让阚云开意外的是,戒毒中心有很多年龄尚小的孩子,他们大多因为母亲在怀孕的时候吸食毒品,生下来就有或轻或重的毒瘾。
孩子们不知“毒”为何物,天真烂漫的笑容落在阚云开眼里只有辛酸和痛心。
那年,她比他们大不了多少。
恍神间,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是顾煜。
顾煜陪着那群小孩子做游戏,脸上不时浮现温柔的笑容,状态前所未有的放松,与阚云开认识的他判若两人。
阚云开倚靠在墙边,脸色相较之前有所好转,面上恢复了些许血色,主任关心她的情况,走来她身边关心问:“好点吗?”
“好很多。”阚云开微笑点头,她朝顾煜看去,问:“主任,那位先生经常来这里吗?感觉孩子们和他很熟悉。”
主任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你说顾煜呀,他只要在申城,每个月都会来做义工,孩子们非常喜欢他。”
阚云开问:“他很喜欢孩子吗?”
“大约是吧,我猜他会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主任好奇问,“你们认识吗?”
阚云开指尖相抵,合实握拳,拇指嵌进掌心,怔愣片刻,她说:“见过几次。”
“顾煜是个有心人,这些年他给戒毒中心捐了很多钱,也做了许多。”主任补充说,“你坐在这里休息吧,我先去忙。”
阚云开肩胛抵着墙面,背部硌得生疼,凝视顾煜和那群孩子的身影,她想,是她自私了。
顾煜转过身,看见站在不远处发呆的阚云开,点头示意,出于礼貌,他摸了摸身边男孩的头,朝她走来。
大约是被孩子缠了太久,顾煜额间冒出细碎的汗珠,他问:“阚小姐也来这里做义工?”
阚云开从包中拿出纸巾递给他,想是遇见算得上相熟并且救过自己性命的男人,她心里戒备放下不少,玩笑道:“总不能是来戒毒的吧。”
顾煜勾起唇角,清浅地微笑载在那对若隐若现的梨涡间,如山间清泉涧溪流动,温和带走不安,他的笑更是如此。
“让开,快让开!”戒毒中心的工作人员冲阚云开和顾煜大喊。
阚云开还没反应过来,顾煜扣着她的肩膀,转身将人带进怀里,压向后侧,她骤然飞扬的发丝扫过顾煜的脖颈。
工作人员几乎是擦着顾煜的背夺步而去。
待阚云开缓神,下意识朝着人群看去,救护车前的担架上躺着一个浑身抽搐,衣服浸满鲜血的人,那人毒瘾发作,幻觉使其自残而不知。
阚云开整理多时的情绪被眼前的一幕彻底击碎,她神色惨淡,胃里翻江倒海,崩溃再也藏不住。
阚云开仓皇失措地撇开顾煜的手,磕磕绊绊踉跄扑扶向身侧的老槐树,曲背干呕。
顾煜看到这番景象,走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背,尝试让她好受一点,他拧开手边的矿泉水递给她漱口。
情绪压抑,食欲不振,阚云开早上本就没吃早餐,现下身心双重折磨,她觉得天转地移,身体好似被灌了铅般后坠。
顾煜眼疾手快,侧身曲膝搂住阚云开的腰,她才不至跌落在地。
许久没有发病,阚云开自以为忘却那些磨人的瞬间,可当心魔在眼前肆虐,错乱的呼吸、异常的心跳、灼人的胃酸还是熟悉到令人窒息。
平静些许,阚云开恹恹无神坐在地上,嘴角黏着凌乱的发丝,睫羽被泪水浸湿,几缕纠缠在一起,模样甚是狼狈。
主任和同事注意到远处的动静,纷纷跑来询问情况,阚云开状态游离,置身事外,像是观看了一出民国旧影,只见得画面,却听不见声音。
见状,顾煜与主任交谈片刻,扶着阚云开往停车场走。
顾煜问:“你没事吧?我送你去医院。”
面前的人双目无神,鼻翼暗红,似丢了魂一般,在苏国意志坚定,在月色下撩人的她,全然没了踪影,顾煜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从戒毒中心出来,阚云开大脑一片空白,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停车场的,间歇性失忆。
走至车旁,顾煜打开副驾车门,阚云开反胃的感觉再次袭来,胃里实在没有东西能支撑缓解心理压力带来的生理过激反应,她扶着后视镜,缓缓蹲在前轮附近,尽量让自己恢复状态。
浓云厚重的天空破开一道口,云层飘动,不远处下起了局部雨。
顾煜不明就里,随她蹲下,他身高近一米九,依然高过她大半个身子,阚云开抬眸正撞上顾煜的目光,抓住救命稻草般伸手抱住他的腰,整个人跌进他怀里,汲取最后的解药。
顾煜不忍推开受惊过度的她,手扶车门平衡僵硬一瞬的身子,继而充当着人形抱枕,平抚她不为人知的伤痕。
阚云开埋首颈间,闷声啜泣,惊惧过后难得的踏实,良久,她找回一丝理智,与顾煜分开些距离,才发现顾煜的前襟被她哭湿一片。
顾煜轻声问:“抱好了吗?”
阚云开无力松开环在顾煜腰间的手臂,若非此时状态低迷,她才不要错失良机,但于现在而言
——情爱隔山海,山海却难平。
“你……”还好吗?
阚云开以为顾煜想究其缘由,了解其中原因,她打断说:“别问行吗?”
顾煜点点头,应声说:“好。”
他动作和缓拉人起来,蹲得太久,血液流通不畅,阚云开双腿发麻,她下意识寻找支点,手掌不偏不倚落在顾煜的腰间,勉强站立,她说:“对不起。”
“上车吧,送你去医院。”
阚云开坐上副驾,费劲扣好安全带,鬓角抵在冰凉车窗上,顾煜车上疏淡沁人的松木香顺鼻息而入,铺平思绪,眼前掠过倒退流逝的郊区景象,纤长的睫羽遮不住她眼底的无助,一路无言。
此刻的天气验证了早上阴云密布压抑下的景象,雷电交加,大雨滂沱,整座城市和其中的分子都在接受洗礼。
鉴于阚云开的呕吐反应,顾煜怕她会因为晕车再次引起不适,把车开得稳又慢,原本四十分钟的路程开了近两个小时。
车子逐渐驶入市区,暴雨持续热烈,阚云开说:“送我回家吧,不用去医院。”
雨刷器滑过挡风玻璃,簌簌水声回荡在耳畔。
顾煜侧视询问道:“真不用去?”
“医院治不好,也不会好的……”阚云开蜷缩在座椅上,声音打着颤,陈述不愿承认的事实,“回家休息一下就行。”
顾煜尊重她的意思,他知道阚云开家的地址,随后两人都不再说话,电台正播报路况的“交通之声”成了安静空间中的唯一。
通往公寓的路况不佳,返回途中,顾煜想起今天是二十号,正是续费的日子。
顾煜问:“你介意坐在车里等我一下吗?”他指着道路右侧的一座小院说,“现在路况不好,去你家那边的路都堵死了,我想去那里面办点事,大约二十分钟,可以吗?”
“好。”
顾煜将车拐进小院前的停车场,拿过后座的雨伞下车,阚云开目光追随顾煜的身影,抬眼向小院门口的标志看去
——养和疗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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