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宿英睡得满头大汗,半梦半醒间总觉得耳边聒噪,小孩子吵嚷声、自行车铃声、蝉鸣声,甚至还有油爆葱花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个各行其是的大型交响乐团,烦人得很,却又莫名熟悉。
怎么又炒香干!
他翻了个身,嗅到晚风中飘来的香气,心里只想叹气。
昨晚不是刚吃过香干,怎么今早又吃?妈明知道他不爱吃这个!
他睁开眼,习惯性抬起左手,想看一眼时间。
“五点十五……嗯?!”
戴宿英下意识读出时间,没想到这一次宿醉居然直接睡过了两顿饭,但他盯着手表,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大睁双眼,打起精神认真打量,很快就发现了症结所在。
明明睡前他腕子上的还是块电子表,怎么现在戴了块机械表!
难道是“光头”或者“胖东”拿走了?
戴宿英转念一想,又觉得漏洞百出。那一个二个的,可都比他有钱,更何况那表也不值几个钱,拿走了他图什么呀?
再说了,几十年的兄弟,他自认对他们足够了解,都不是能干出这事儿的人。
戴宿英仔细端详这块机械表,越端详心越慌。
这块儿表怎么那么像自己小时候戴的那块啊?瞧瞧这表盘的小坑、这表带的划痕!简直一模一样!
他也是这时才注意到,原来自己的手居然也发生了变化。
原本晒成小麦色的皮肤变白了,色泽莹润,白里透红;粗砺的掌心仿佛被时光的砂纸抛过光,重又恢复光滑;成年后粗大的指节,现如今仍是纤瘦修长的模样;就连曾经被香烟染黄的食指指甲,时下却是健康的粉,根部还嵌着一道白月牙儿。
戴宿英心中巨震!
一种离奇的念头“呯”地一下子占据他的脑海,喉头好像堵了团棉花,哽得他说不出话来。巨震之下,他不自觉屏住呼吸,连思考都变得艰难起来。
只见戴宿英陡然坐起,面容惊愕地快速打量周围环境。
没错了,这就是他十几岁时的房间!
对面墙上贴着港岛功夫巨星罗琼、当红性感女神杨怜儿的海报,下面是一套桌椅。桌上贴墙立着一个木头书架,课本、武侠小说,还有图文并茂的小人书,参差错落地被主人随手丢在上面。正中摆着白天刚领回来的成绩单,右手边搁一只小臂长的收音机,还有一排码放整齐的磁带,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歌曲。
桌子和墙中间,则是一只双开门的木制衣柜,不算大,勉强能塞下他全部的衣服。这衣柜还是他爸妈结婚时打的,两扇门都镶了块镜子,合起来能照出全身来。
戴宿英只朝镜子里看一眼,便怔住了。
镜中的少年身高约170cm,高挑瘦削,腰细腿长。留着“二八分”,菱形脸上眉浓峰秀,一双凤眼神光湛湛,卧蚕饱满。窄峭的鼻梁下是一张如线薄唇,就连下颌角也较旁人优越三分。
他上身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衣摆扎进靓蓝色低腰直筒牛仔裤里。
要知道,现在可是80年代初期,牛仔裤传入华国也不过是几年的光景,可以说的上是小众又时髦!
但是如此前卫的服饰,定然招致“大人”的不满。不提这个,单论价格,牛仔裤也比普通裤子贵的多,他这条就花了整整三十块!
戴宿英家里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双职工家庭,他能有这么一条,可见年少时在家里有多受宠!
镜中人往后撸了一把汗湿的头发,扯松领口,稍稍舒了口气。
幸好镜子里的是他十几岁的样子,这可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了长相变了年龄,甚至连性别都变了要强吧!
他活了三十五年,连女朋友都没交过,要是一下子变成个女人,那可真不知道该咋活了!
“小英啊!别睡了,吃饭啦!”
“戴明成!摆桌子!一大老爷们回家啥活儿不干,就指着我一个人!我是你请的老妈子呀?”
一道高亢嘹亮的女声大喊道,瞬间压过了窗外小孩儿的嬉闹声。
听到熟悉的嗓音,戴宿英立刻回神。既然他回到了小时候,那他爸……
一想到这里,戴宿英便忍不住了,直接推开门走了出去。
这间平房是啤酒厂分的,附近邻居也大都是啤酒厂工人。因为戴家是双职工,所以分到的面积不小,有四间房和一个小菜园儿,厕所搭在了院里。正中且面积最大的房间做了客厅,两边儿是两间卧室,厨房靠近小菜园。
平日里吃饭都在厨房,若是逢年过节,或是家里来了客人,就把桌子抬进客厅,挨挨挤挤地围坐一圈儿,热闹极了。
戴宿英打开紧闭的房门,一阵饭香滚着热气潮水似的扑面而来。
“妈!今天又吃香干啊?”
他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大声抱怨,眼睛却四处寻找戴明成的身影。
别看他们在这平房住了这么多年,三个人的东西越住越多,幸亏叶晓梅女士生得一副玲珑的心肠,对于收纳杂物颇有手段,人也是个利索人儿,才没让家里无处下脚。
戴家在啤酒厂工人的眼里可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两口子只生了一个男孩儿,如珠如宝地宠着,要什么买什么。小孩儿打小就漂亮,带出去别提多长脸了。就是长大后不太省心,成天在街上混着,也没见混出什么名堂来。
除了爱给孩子买衣服买玩具,戴老三两口子花钱也痛快,大手大脚的,总惹得那好信儿的人说嘴。有的说两人就像跟钱有仇,也有人扯着一张嫉妒的脸,说人家手心漏财、存不住钱,早晚要遭殃。
夫妻俩倒是看得开,根本没在乎这些,该买还是买,掏钱的时候一点儿不见犹豫。
像是现在客厅里时髦的木头沙发、沙发对面的黑白电视机,别的人家不是买不起,可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法买回家,可不就眼红这份与众不同么!
“有香干吃就不错了!你不吃我和你爸还吃呢!”叶晓梅没好气道。
大热天的还得在灶火旁转个把小时,辛苦做的饭还遭人嫌弃,换谁都不可能好声好气。哪怕是一向宠溺儿子的叶晓梅也不例外。
戴宿英没吱声,快速瞟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日历,心里有了数。
1980年6月25日。
这一年他十五岁,等秋天再开学,就该上初三了。
“小英,顺便把电风扇搬过来!”
他爸在厨房冲他喊。
“美得你!我在这做饭都不嫌热,你个吃饭的反倒要吹起电风扇了!电费不花钱哪?”叶晓梅嘀嘀咕咕。
戴宿英走到厨房,探头一看,转身就去了夫妻俩儿的屋子。
他转过头时,夫妻两人都没注意自家儿子脸上异样的神情。戴宿英在父母的屋子里缓了缓,努力绷住情绪,这才推着电扇过来。
“行了妈,就开一会儿,正好你也歇歇。再说,你做的萝卜条汤也容易出汗!”
他一手提线,一手提着一台及胸的米白色电风扇出来。
“我都晾凉了……”叶晓梅女士犹不服气,但到底没再说什么。
赭红色的桌面上摆的正是今天戴家的晚饭。一盘红红绿绿的韭菜炒香干,盛满一搪瓷盆的萝卜条土豆汤,还有三个扎扎实实的二面馒头。
今天的菜色说不上多好,但也不寒酸就是了。光是那散发着谷物香的玉米黄色的馒头,就足以让人食指大动。
戴宿英开了风扇,选中“摇头”,才落座。他心不在焉地扒着饭,时不时看两眼戴明成和叶晓梅,像是要把他们次刻的模样刻进心里头似的。
两夫妻按平时的习惯,边吃饭边闲聊,嘴里说个不停,筷子也下地飞快。
“哎,今年夏天可真热!早上天气预报说今天有28度!”
“可不是嘛!车间里跟个蒸笼似的,口罩手套还不能脱!真够遭罪的!”叶晓梅提起来也是一脸烦躁。
叶晓梅是质检员,时不时就要下车间。戴明成则在财务部做会计,每天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体面极了。
“我今天下车间,那个灌装车间的小孙,差点都中暑了!还没入伏呢都这样,入了伏可咋整!”
“哪个小孙啊?”
“就王爱红家那个儿媳妇!王爱红退下来工作给了她嘛!”
“哦对对!是不是怀着孕呢?我之前看见过,郑成材天天接送她上下班!”
“可不!小郑多疼媳妇啊,小两口感情还挺好。就是怀的这胎挺闹腾的!也不知道将来孩子什么样!”叶晓梅扒了口饭,随口八卦道。
戴宿英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对妈妈口中疼媳妇的小郑嗤之以鼻。
感情好?疼媳妇?郑成材那烂人没几年就被他媳妇捉奸在床了,这也叫感情好?不过他这个闺女倒是争气,考上了一个好大学……
在戴宿英陷入回忆的漩涡时,桌上的另外两人又换了个话题。
“说起来,宿军是不是快毕业了?”叶晓梅忽然想到。
“对!在师范学校学的物理专业,回来做个物理老师呗!挺好的!”
“宿军也是个正经大学生了,要我说去一中也是够的,就是最后得听学校分配!”叶晓梅撇撇嘴。
戴明成看了一眼菜盘子,上面铺了一层的香干,韭菜却寥寥无几,十分无奈。
“反正再差也就是到机械厂中学教书嘛!再怎么说也比你眼前这个强!都多大了,还挑食呢!香干这么好的东西都不吃,也不知道谁惯的!”
说起这个,叶晓梅也来劲了。
“谁惯的?你惯的呗!从小就是,不吃油条转头给买包子,不爱吃香干第二天就拎烧鸡回家。现在可好,这也不学那也不会,学习不行、家务不干、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谁家孩子不会跟着大人干活啊?就你成天娇惯他!”
戴宿英:“……”
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批斗他了!
叶晓梅再接再厉:“小英啊!下学期你就初三了!妈不要求你考多好,机械厂子弟高中总能考上吧?认真学,努把力!”
戴宿英支支吾吾地应了,内心却直挠头。
天知道他都快二十年没碰过书了!虽然他就在机械厂子弟中学读书,高中部也不是什么省重点、市重点,但是不用想也知道,再是放水如泄洪,一道题都不会写的人他也考不上高中啊!
三两口吞下剩下的馒头,戴宿英习惯性走向水池,准备洗碗。
前世叶晓梅双手骨关节总是刺痛难耐,更是碰不得冷水,所以洗碗这种活儿一般都交给他来干。
但他显然忘了,现在的他才十五岁,现在的叶晓梅同志也从没让他洗过一回碗。
“呦!出息了啊!小懒虫今天主动来帮我洗碗了?”
“妈!我想让你歇会儿还不行?”
被打趣的戴宿英有些羞恼。
“我是怕你洗着洗着就把碗洗地上去了!”说着,她按着儿子的后背推开他,“去去去,别打扰我干活,一会儿我还要看电视呢!”
戴宿英正要理论,却恰好听到窗外有人喊他。
“袋鼠!赶紧出来!听说今天放《豪拳》!”
(https://www.eexsww.cc/79452/30748247/)
1秒记住E小说网:www.eexsw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eexsw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