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外人看来,戴宿英的性格比较冷淡。
他不会主动去凑热闹,也对别人口里的话题不感什么兴趣。
每天就和四个好朋友行动,在大街上逛来逛去。
说是小混混,其实用街溜子形容更形象些。
他凶名在外,不过是因为打架够狠,身手超群,再加上为人讲义气、天生护短罢了。
虽然平时臭着一张脸,脾气又跟爆竹一样,看上去有种不好惹的气场。实际接触起来,他对老年人、文化人都很尊重,对女生的态度也颇为礼貌。
不过,如果仅凭外表和名声就不敢接近,甚至产生畏惧的话,戴宿英也懒得去挨个儿解释,甚至还享受着这种待遇。
身边围着的人多了,意味着麻烦也多。
他最怕麻烦了。
尤其是他还有正事要做的时候,花在不相干的人身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嫌浪费。
他重生以来,最大的正事儿就是练三弦。
当然,帮助段莹莹不算是浪费精力。
真论起来,本就是他先失职。
不过他也没料到,段莹莹居然还能投桃报李,真是件意外之喜。
戴宿英愣了一下,匆匆碰了一下对方的手指,又快速缩了回去。
他目不斜视,“我叫戴宿英,学三弦的。”
“你知道早上那人是谁?”
段莹莹对他冷淡的态度并不在意,三言两语就跟他解释清楚了。
原来那人是打竹板的,夸手这段还有二人转都用得上他,也算是此次下乡演出不可或缺的乐手之一了。
他和自家老师倒是没什么仇怨,单纯是为好朋友二弦打抱不平。
说起这个二弦,其实本姓孙,也是拉三弦的。只不过实力比不上发烧的老张,从年轻的时候就被人压一头,直到现在,四五十了还没什么出头的机会。永远都是三弦第二,这不就二弦、二弦的叫开了,最后连本名都没多少人记得。
本来这回也算是二弦的活儿,只是上头的领导听了合奏效果,死活不同意,直接点出二弦本事够不上,这才紧急请了外援。
身为二弦最铁的朋友,那个打竹板的可不就忍不住了么。
这些日子,不光明里暗里借着抬高文工团贬低李老师,说人家是“外八路”,靠不住;还试图联合其他乐手搞个请愿书出来。
但大家又不是没有耳朵,再加上侯领队的力荐,请愿书的事儿自然而然就黄了,他也就跟着蔫儿了。
哪想到他还不死心,临行前还要刺李老师一句。
段莹莹幸灾乐祸,“这下好了吧,等侯领队回去,有他好果子吃!”
戴宿英反而有些纳闷,“虽然他干的事不咋地,但是总归是文工团自己人吧?你怎么还向着我这个外人?”
段莹莹:……
段莹莹哽住了。
几秒后,她才竖起眉毛,恶声恶气道:“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耿直啊,可真白瞎一张好脸!要不是你长得好看,又帮了我,我才不会跟你说这些呢!”
段莹莹又凑近他,小声跟他说:“再说,就算他知道了我也不怕!过两个月我就要借调到省城文工团了,他打击报复都没处找!”
戴宿英依旧避开,漫不经心地开口:“啊,那恭喜你哈。”
刚才段莹莹给他指了那人的长相,他心里正琢磨怎么回敬他呢,只能口头敷衍了事。
老侯查处是文工团自己的事儿,他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好在开饭了,段莹莹就算不满意戴宿英的态度也只能暂时放下,毕竟美色哪有填饱肚子重要!
段莹莹,一个朴实无华的干饭人。
由于时间比较紧迫,下午两点之前文工团就要赶赴兴仁镇,所以饭菜都十分简便。
文工团总共来了四五十人,饶是镇长再富裕,这时节也拿不出什么好菜好饭来。
幸好所有人都早有准备,自备了餐具,不然连吃饭都要成大问题。
镇长媳妇先是分了一大锅的大碴子粥,又一人给了一根巴掌大、又细又短的地瓜,最后再配根黄瓜,一顿饭就对付过去了。
戴宿英从大婶手上接回饭盒,遗憾地咂咂嘴,出屋找地儿蹲着吃。
这镇长家也太抠了,吃大碴子连咸鸭蛋都不给配一个!
不过想想也是,那么多人呢,一人一个咸鸭蛋那可得不少钱。
他摇了摇头,专心干饭,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戴宿英眼睛尖,蹲在人特地给自行车搭的车棚里,特阴凉,正好能挡一挡这毒日头。
他对面就是镇长家院子,挨着墙根放了三个大坛子。
陶土的坛子口小肚子大,上头还拿石头压着,显然里面正腌着咸菜。
吃到一半,戴宿英余光瞟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往这边而来。
他也不声张,捏着黄瓜捧起饭盒就往阴影里一躲,杂物恰好藏住了他的身形。
只见那人鸟(niāo)悄儿的摸进院子,先是左右看了看,发觉没人,便小心搬下石头,掀开坛子就往自己碗里盛咸菜。
叨了得有拳头大的咸菜疙瘩出来,那人才满意收手,戴宿英光看着都感觉嘴里发苦。
那人是盐罐子成精吧?
这不得齁死啊!
等他快速离去,戴宿英才嚼着黄瓜走出来,一屁股坐在人家的自行车后座上。
他大口往嘴里扒着粥,眼里却藏着一丝笑意。
他知道该怎么对付打竹板的了。
下午,兴仁镇的演出临近开场。
戴宿英站在一旁,听见台下用布帘圈起的那一小块地方不断地传来“斯哈”“斯哈”的抽气声,嘴角不由掀起一丝隐秘的笑意。
实际上,他的快意根本藏不住,李老师一眼就看出来了。
只是可惜李老师还有演出,没法盯着他,只得告诫他别打坏主意,一会儿就要上台了。
戴宿英当即就跟他保证,赌咒发誓自己绝对不会耽误演出。
李老师忙着准备工作,也没细想他话里的漏洞,就轻飘飘放过他了。
直到他跟其他乐手一同坐在布帘子后面,才发现自己真是放心早了!
看着打竹板的那人红肿如香肠的嘴唇,李老师无话可说。
这破孩子,就会玩文字游戏!
他虽然骂着,但心里还是感觉一阵熨帖。
有这种遇事能给自己出头的学生,甭提有多爽了!
该呀!叫你嘴贱!
戴宿英不知道此刻李老师正在心里疯狂夸他,他绕到乐手右侧,打算认真学习一下。
上午的戏他就是看个热闹,根本没想着观摩老师怎么拉三弦。
好在还有下午和晚上两次机会供他揣摩。
只是为了不分散观众的注意力,让乐手专心演奏,乐手和观众相邻那一侧就用布帘挡住。
乐手在舞台左侧,面向舞台,因此戴宿英要是想看,只能跑到乐手右侧或者背后。
相比较而言,还是右侧更适合他观察学习。
二人转唱得是《西厢》折子戏,戴宿英大概听得懂,崔莺莺和张生嘛,最多加个红娘。
戴宿英自觉谱子还是记下个七八分,回去跟老师对照一下,再详细询问一下细节的处理、手法的衔接还有情感的表达,基本就没问题了,剩下的都是水磨功夫。
这种听音记谱的能力,是李老师从他身上发掘出来的。因此他才声称,戴宿英在这个行业必然能做出一番成就!
这种天赋通常被称为绝对音感,对于从事音乐的人来说,着实是个利器。不过,音感也是可以通过后天训练出来,但绝对要付出相当多的努力。
拥有绝对音感的人的耳中世界,就是由一道道频率组成的交响乐。所有的声音都能精准找到他们的位置。
前文说过,三弦是一种没有品的乐器。
譬如钢琴,每个按键都代表着一道音符,演奏的人会清晰的知道按下的键能奏出什么样的声音。就算是初学者,只要学会识谱,了解琴键,哪怕耗费五个小时,都能弹出一首小星星。
但三弦不是这样,如果不熟悉这种乐器,音准都能给你飞到外太空去。
这也就意味着,拥有绝对音感的人去接触这类乐器,绝对事半功倍。
不过,尽管戴宿英拥有绝对音感的加持,遇到了《向阳商店》,还是惨遭滑铁卢。
尤其是夸手一段,段莹莹为了积蓄气势,越唱越快越唱越快,导致李老师的动作也加快,戴宿英只觉得是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眼睛:我看完了。
耳朵:我听完了。
脑子:啥玩意儿啊就完事了?!
这波啊,这波着实是脑子拖了后腿。
戴宿英稀里糊涂地看完了这段,谱子记得稀碎,感觉就像是发锈的脑子刚刚完成一个疗程的复健,就迫不及待地打算挑战记忆圆周率的一百万位一样。
自不量力!
不过他也不气馁,还有晚上呢,再不济回去的时候还可以问李老师。
想到这里,他便放松下来,绕到观众那边,恰好见到段莹莹跑下舞台,挽住了一个小姑娘的胳膊。
戴宿英细看之下,发现还是个熟人,正是他的同班同学王梦!
他凑了上去,跟王梦打了声招呼。
王梦相貌清秀,生了一副兔牙,性格也腼腆。
“戴宿英,你认识我表妹?”
段莹莹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他。
“当然,我俩是同班同学啊!”戴宿英顶着段莹莹看流氓的眼神,不慌不忙地做出解释。
“哦!”段莹莹放下心来,“对了,你帮我跟领队说一声,我去我姨家吃饭,六点钟之前肯定能回来!”
“……行吧!”戴宿英无奈,怎么就出来转一圈还能给自己揽上活呢。
晚上十点多,月亮被云彩遮住了身影,路上黑逡逡的,这时候道旁连路灯都没有。
李老师手里握着手电筒,领着戴宿英行走在滨城的大街上,正在往家赶。
他执意要先送戴宿英回家,尽管戴宿英自认没什么好送的,但实在犟不过他,只好就这样。
“对了,你是怎么捉弄那个打竹板的?没被发现吧?”
一提这个,戴宿英可就不困了。
他小嘴叭叭的,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我看镇长家里不是种了一簇小米辣嘛!我就和大婶说我嫌大碴子没味儿,跟人家要了一个碾成末。”
“我还特意问她辣不辣,大婶说,镇长之前不信邪咬了一口,嘴肿了有三天呢!”
“然后呢?”李老师追问道。
“然后,我就拿一根烟,先把烟丝抽出来,辣椒粉都倒进去之后再重新填回去。到了兴仁镇,我趁他演出前上厕所的功夫,把这根加了料的烟烧成半截,伪装成别人丢掉的样子,就搁在厕所外边的露台上。”
戴宿英得意洋洋,“只要他管住嘴不去抽,我也奈何不了他啊!”
嘴上这么说,但戴宿英心里清楚,那人去抽是必然的。
占小便宜成性的人,怎么可能放过眼前伸伸手就能拿到的好处呢?尤其是他手里的烟都是好烟,今天更是特地带的大前门出来!
一盒烟五块钱呢,他就不信那人能忍得住!
没错,他中午看到去偷镇长家咸菜的小贼,好死不死,就是那个打竹板的!
不过,这就没必要跟李老师细说了,误会成凑巧也不错。
李老师也是这么以为的,仅仅说了他两句胆大包天,便没再叨咕。
到了家,戴明成和叶晓梅都睡了,只是客厅的灯还开着,显然是给他留的。
戴宿英洗完了床上的脏衣服,甩着湿手进屋。
他想了想,在身上抹干净手,才从抽屉拿出一沓信纸来。
戴宿英难得耐心地给钢笔抽满墨水,在纸上涂涂抹抹,记下了这一天发生的趣事。
写满一张纸后,他方才停下笔。通读一遍,觉得没问题了,又拿起另一张纸誊抄起来。
“小英啊!快睡觉,大晚上的还点灯熬油!”
叶晓梅起夜时发现自家儿子屋内还亮着灯,再一看表,发现都十一点多了,赶紧叫他休息。
“马上!”戴宿英嘴里答应着,手上的动作还是不紧不慢的。
又过了十分钟,他才搁下笔,审阅一番后,才松了一口气,将它装进牛皮纸的信封里。
信封上收信人的位置赫然写着两个字:蒋纯!
戴宿英收好信,走到门口去拉灯绳,恰好一眼扫到了客厅挂历。
8月28日。
戴宿英琢磨着日期,总感觉自己忘了点啥,但又实在想不起来,索性丢在脑后,闭眼睡觉。
天大地大,此刻都没有睡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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