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宫女一字排开,手上托盘盛放首饰若干。风兰为贤妃梳头已尽尾声,取来禅杖金簪两支并金步摇两支,一一给贤妃过目,再插在发间:“昨儿尚服局呈进来的,司衣司的人说这一批是难得的好东西,奴婢瞧着是比从前有长进,今儿就来献宝了”。
宫里都是好东西,各宫的妃嫔却想着要更好的,彼此斗得不亦乐乎。
“司衣司的人还敢见你?”贤妃轻笑。
这话是有典故的,风兰眼毒,嘴巴更毒,任凭再好的珍宝到她这里也能讲出百般不是来,司衣司平日避她如蛇蝎。
再用两支金翠竹压发,这梳头算是完成了。风兰打托盘里取过一条抹额,却是金铰链子坠青竹的,“天宝行里有位师傅是萃华楼出来的,手艺不俗,给娘娘打了这么一条独一份的,说是年前就能把头面做得,再来给娘娘添个彩头”。
天宝行世称天下第一商行,背后是皇家,但每年出息的一成都要归贤妃,百年之后,归贤妃之女。
除去盐茶铜铁等官营事业,时下商行里获利最丰的当属海外贸易。天宝行里专管跟洋人打交道的名叫陆岳桥,与贤妃外祖是过命之交。老爷子痴迷奇淫巧计,手下网罗一票匠人,遇到什么新鲜玩意总想着给宫里送来一份。
“两家相交多年,老爷子又不做金银首饰的生意,怎想起寻个首饰匠人?”
“娘娘多虑了不是”,金抹额是点睛之笔,戴上果然炫目夺人,风兰暗自叹息,寝殿内没有一面铜镜,自己的风华绝代,贤妃却看不到:“听闻是陆老爷子与萃华楼的邱掌柜下棋,邱掌柜输光了身上之物,最后又赔了一个匠人。陆老爷子直说近来喜事多,预备着以后多打些首饰,外面见不到的样式,自家留着总是好的”。
容玥心中一暖,宫外仍有人惦念她。
每逢初一、十五,各宫妃嫔必到坤泰殿给皇后请安,淑媛及上位者可乘肩舆。皇后为八人抬,贵妃与妃皆是四人抬,嫔与淑媛两人抬。
雪后的皇宫别有一番景致,宫人们早早把残雪扫净,有宫妃经过,个个驻足垂首行礼。
贤妃到得不早不晚,扶着夏堇下了肩舆,见对面一位宫妃同样下辇,便微微福了福身子:“淑妃姐姐万安”。
段淑妃回了个抚鬓礼:“多日不见,妹妹风采更甚从前”,头上七尾金凤钗珠翠缭绕,正中一粒南珠更是耀眼。
“姐姐谬赞”,容玥打起十二分精神,后宫如战场,半点疏忽不得,“姐姐,请”。
早有太监在殿内唱道:“淑妃到、贤妃到”。
梁皇后端坐在正中,东路为吴贵妃、淑妃、德嫔、惠嫔、吴修容,西路为端妃、贤妃、和嫔、何淑媛、王昭仪,余下的容华、美人及良人只得鼓凳。
“贤妃得了公主,惠嫔更给皇上添了位皇子,喜鹊登门,当真是个好年头”,皇后开口便称喜。
余下众人纷纷与贤妃、惠嫔道喜,二妃一一还礼。
皇后又正色道:“如今越发冷了,各宫都要当心,免得过了病气给皇子、公主,都是本宫的孩子,本宫可头一个不答应!”
“是……”众人又各自敛起神情。
“子嗣是大事,望众姐妹多为皇家开枝散叶”,皇后目光掠过下方众妃,可谓争奇斗艳,面上一片恭谨,内里究竟想些什么,谁又知晓?“日前关外贡来几张皮子,倒是不错,就赐予贤妃与惠嫔吧,两位妹妹,辛苦了”。
宫人捧上两个大托盘,一为紫貂、一为蓝狐,世间罕有。
贤妃位份高,该她先选。
半晌,见贤妃似仍在犹豫,一旁的和嫔便道:“姐姐可是犯了难?都是一等一的,自然难以取舍”。
“和嫔大概料错了,咱们姐妹之中属贤妃见识广博,任凭什么稀罕物到了人家那里,便不稀罕了”,搭腔的是端妃,左手两枚戒指是猫眼石与红玉髓,当年封妃时皇帝亲赐的,从此便日日戴在王氏手间。
“姐姐抬举妾身了”,贤妃侧首,向着皇后道:“禀皇后娘娘,紫貂与蓝狐少有,应是皇后娘娘戴得,嫔妾得了宝贝,是沾了四公主的光。眼下,嫔妾确实犯了难,端姐姐素来有决断,不如,就请端姐姐替嫔妾拿个主意”。
“哪有这样的道理!”端妃动了怒气,今日新晕的五岳眉越发衬得神情凌厉,“你少攀扯上本宫!”
“好了”,皇后打起圆场:“都是宫里的老人,莫要为了芝麻大的小事红了脸。惠嫔,你来选”。
如今宫中最得宠的当属惠嫔萧静柔,人如其名,既恬静又柔弱让人怜惜,颇有西子之风。
萧氏通身鹅黄,颈间一支赤金璎珞乃是大相国寺住持所赠,佛家法物:“禀娘娘,嫔妾倒以为贤妃姐姐所言极是。这两样宝物少有,正衬娘娘的气度,若穿在嫔妾身上,反倒是东施效颦。还请娘娘,饶了嫔妾吧”。
那一声“饶了嫔妾吧”实有几分撒娇,惠嫔既是皇帝的心头肉,又得皇后偏疼,这封妃,怕是早晚的事。
梁皇后想来是满意的:“惠嫔这般好年纪,本宫瞧那赤狐正般配。贤妃,意下如何?”
“听娘娘吩咐便是”。
“后宫和睦,方是前朝之福”,皇后照例训话:“这些日子,喜事虽多,可大家也知宫里出了命案。案子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这几日各宫颇多传言,皆不可信……”
提及命案,宫妃各个神色肃穆,若细细看去,又都稍有不同,彼此互相打量。今日格外安静的吴贵妃半垂着凤目,不知想些什么;淑妃眼神落在远处的盆栽上;惠嫔气色最好,虽温婉,却隐隐露出一丝得意;德嫔轻蹙眉头,强打精神;而贵妃的庶妹愉修容,恹恹的,眉眼间偶尔闪过戾气,一贯的倨傲。
“好了,多说无益,大家好自为之便是。太后一直病着,本宫昨日请安时,太后说想念孩子们,贤妃、惠嫔,改日抱四公主、三皇子去给太后请安”。
“嫔妾遵旨”,二妃忙道。
太后吴氏,是荣贵妃与愉修容的姑母。太后缠绵病床数月,往日常去慈宁宫侍疾的也是这两位侄女,近几日,似乎变了。
皇后又训了许多话,方命众妃散了。
端妃狠狠瞪了容玥一眼,不等贵妃先走,自行离去。景明帝为皇子时,端妃是第一顺位的侧妃,入宫后,反被不曾生育的吴氏压了一头,她是将门之后,总有几分气性,便是见了贵妃,也不若她人那般恭敬。
容玥小坐片刻,再起身。夏堇忙为她披上灰紫色莲蓬衣,揣上同色手闷子:“天气这样冷,娘娘,快回寝宫歇着”。
出正殿,便是檐廊,容玥望着众妃离去的背影,吸一口清冷,心道:冬日漫漫,这一冬,不知有多少人会熬不到迎春花开。
先帝未登基前,很是吃了一些苦头,登上大宝后广纳美女,宫里争宠堪比战场,最终胜出的便是家世不彰的吴氏。先帝皇子众多,并无中宫所出,皇长子、皇三子与皇四子夺嫡,先帝不偏不倚,吴氏猜不透天家心思,索性出了个昏招,三位皇子府上都有吴家的女儿。
景明帝一继位,便封吴氏女为荣妃,三月后,太后生辰,再晋荣妃为荣贵妃。贵妃容貌艳丽非凡,论出身却低了太多。端妃乃将门之后、淑妃的祖母是公主,而贤妃是侯府嫡长女,膝下无儿女傍身的荣贵妃日子也并不好过。又两年,太后做主,命贵妃庶妹入宫,便是愉修容,可皇帝再没给什么恩宠。
今年开春以来,太后时常头痛以至夜不能寐,至夏日,愈发重了。中秋前后,走过一遭鬼门关,虽见好,却时有反复。太医说这一冬最为要紧,皇帝下旨,无宣召不得入慈宁宫探望,怕惊扰太后养病。近半月,便只有皇后去问安了。
“娘娘,奴婢方才在您身后,瞧着对面长安宫的,总觉得神色甚异”。
已近坤泰宫侧门,容玥略停了停脚步:“回宫再说”。吴氏姐妹居长安宫,偏殿里还住着刘美人与周良人。
回程,已不见扫雪的宫人。皇宫里,平添一份肃杀。夏堇似是也察觉到什么,不住用眼角四下观瞧。
肩舆抬进凝和殿二门,已待多时的风兰立刻迎上来:“今儿晚了一刻钟,可还平顺?”
“坤泰殿那里,倒是如常。皇后还赏了块大毛,紫貂的。只是,总觉得有些异样”,答话的是夏堇。
二人随容玥进寝殿,先暖了暖身子,再去东五间看望小公主。两个月大的徐宁安越发白嫩,脖间一条红绳,坠着颗玲珑剔透的珠子。
“奴婢今儿眼皮直跳,也不知怎的”,风兰瞧了瞧外头:“隆禧殿的瘸大爷遣人来说过了这两日,再来给娘娘请安”。
容玥放下拨浪鼓:“什么时辰?”
“不过一炷香”。
“来的可是熟人?”
“是,就是瘸大爷的徒弟伍燕子。看他急匆匆的,撂下这么一句,就跑走了”。
须臾,容玥忽正色道:“吩咐下去,今日,咱们宫里所有人,没本宫腰牌,不得出凝和殿半步!”
夏堇与风兰四目相对,彼此使了个眼色,便下去做事了。
五年来的平静日子,或许,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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