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见过林侧妃,”香橼于厚载门内向着莲步款款走来的裕王侧妃林静邤行礼。
林侧妃紧行两步,亲自搀起香橼:“劳烦姐姐等候多时。”
香橼忙恭身道:“侧妃今日头回入宫,贵太妃便命奴婢前来伺候。”
三年前,巴蜀归来的裕王如偿所愿迎娶黎四小姐为正妃,又十日,纳黎家六小姐与保国公府五小姐林静邤为侧妃。
黎四小姐早年遭人下/毒,身子垮了不过是在捱日子,拿参汤吊着命撑一日是一日。林静邤将入府就去了道观为王妃祈福三年。三年归来,黎王妃已丧,黎侧妃生下世子,林静邤昨日方与王爷圆房,今日入宫为贵太妃黎氏奉茶。
走在长街之上,林侧妃心情忐忑并不敢四下观瞧。她为亲王侧妃,位同三品淑媛,今日大妆,头戴四屏凤冠,身着大衫霞帔。只是那凤冠甚重,压得喘不上气来。
“时辰还早,慢些走便是,”香橼瞧出些什么,停下脚步,扶着林静邤于背阴处乘凉。
中秋将至,酷热却是难消。这一夏直隶少雨,有言官奏请早立东宫,天子当堂好一番训斥,并罢了那御史大夫的官位。国本之争历来血雨腥风,三年来,前朝连着后宫可谓波云诡谲,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之象。
“侧妃莫要担心,贵太妃最是和善,见侧妃定是满心欢喜。”香橼不由劝慰。
林静邤的贴身侍女丹芝亦是附和:“我们小姐…”
“慎言!”林静邤忙呵斥,“入了宫还胡说八道,回府自去领罚!”
“是,奴婢知错。”丹芝喏喏道,眼眶泛红,她替她家主子委屈。小姐头回入宫,王爷连句贴心的话都没有,小姐日后在王府里如何抬得起头。
王府里的事,香橼有些耳闻,却不好评说。
裕王对发妻一往情深,头七之日便上书皇帝并宗人令,今生再不立继妃。黎侧妃虽生下世子,却仿若王府的管家一般。林氏入府,只怕日后也要过着一样的日子,熬到老熬到死。
林静邤定了定心神,昂首信步前行。
她是庶出,姨娘乃国公府家生子,地位更是低下。若非机缘巧合,如何能入亲王府为侧妃。
眼前为红墙碧瓦,她告诉自己,路再难,终归是要走的。
前方到拐角处,正要折向南,忽瞥见一男一女两个孩童携着小手走到一处朱漆大门前,不过三四岁的女童下跪,像模像样磕了三个头,嫩生生说道“娘亲,女儿来给您请安。”
林静邤正纳罕之际,耳畔传来香橼一声叹息:“那是四公主与长公主之子。”
四公主徐宁安抬头望着“凝和殿”的匾额,风雨浇打竟有几分斑驳了。“女儿一切都好,每日吃得好睡得香,”小丫头忽高声道,“天热,娘好生歇着,莫要挂心女儿。”
未来的驸马爷谢谦亦是跪下磕头,对着没有生气的朱漆大门恭敬道:“禀贤娘娘,宁安最是调皮,他日娘娘升堂,定要好生骂她一顿。”
“你胡说,”四公主皱起鼻头,下一刻,嚎啕大哭,“你胡说,我娘才不会骂我”。
那番场景,见者无不动容。
林静邤冷不防瞧见另一侧一抹明黄身影,大吃一惊。
抹干眼泪的小宁安与谢谦手挽手离去,天家也终于现了身,身后诸侍卫太监默默跟随,并无半点响动。
朱漆大门前奉命值守的小黄门跑下台阶拜见天子:“凝和殿并无异常。”
皇帝却侧身瞧着远去的两个孩童,神情似有几许落寞,吩咐手持拂尘的大太监:“午膳请长公主来德和斋。”
待天家仪仗远去,林静邤长舒一团气息。“四公主伶俐率真,日后必得驸马疼惜。”
可怜四公主自记事起,就不曾见过娘亲。长公主定下规矩,命她每日辰时正刻来凝和殿门前请安,风雪无阻。从前是宫嬷嬷抱着,今春以来,驸马爷谢谦日日陪着,一道磕头问安。
皇帝膝下三子四女,四公主之后再无所出。今春选秀进宫的两位美人,瞧着约有几分关在凝和殿里那位主子的影子,皇后头痛难忍一犯再犯,如今也不大理事,段淑妃勉强操持着六宫杂务。后宫,倒是寂静有余,热闹不足。
“奴婢从前曾在凝和殿当差,且容奴婢去磕个头。”香橼福了福身子,转身去那朱漆大门下跪行礼。
台阶之上值守的小黄门问话:“下跪者何人?”
“寿康宫香橼给贤妃娘娘请安。”香橼跪拜,双手相拱于地,俯首至手。
“裕王侧妃林氏问贤妃娘娘安。”跟上前的林静邤也行了个拱手礼,今日大妆不便行大礼,侍女丹芝便替主子磕了头。“贤娘娘可记得保国公府的小五?她已长大成人,是姨娘与弟弟的依靠;她嫁为人妇,日后也会孝顺婆母敬重夫君,作一个贤良之人。”
寻寻常常的一个日子,紫禁城内却是好戏连台。
大皇子与二殿下彼此存着比较之心,言语之中多有争斗,讲经师傅慕容檐质问他二人何为“兄友弟恭”,罚二人于至圣先师像前跪满三个时辰。消息传进勤政殿,批阅奏折的皇帝只道了声“罚轻了”。护子心切的端妃跑来求情,天子敲打道“你若教不好儿子,朕就替老大再选一个母亲。”一句话,端妃的心也凉了半截,浑浑噩噩回到衍庆宫大病一场。心惊胆战的淑妃连连告罪,皇帝赏她一杯苦丁茶,再无他言。
午膳是永清长公主陪王伴驾,皇帝命陈福呈几道素食给淳贵太妃添菜。
陈公公奉旨走一趟寿康宫,见淳贵太妃与林侧妃婆媳处得融洽,连连夸赞裕王好福气。
陈公公前脚方走,黎氏便问儿媳入宫可有异状,林侧妃据实相告:“妾身可是惹下祸端?”
淳贵太妃神情复杂:“这回是福,想来皇帝的赏赐快到了。”
林侧妃不解:“陛下尊敬贵太妃看重王爷,才会赏赐妾身”。
“不,皇帝思念故人了。”
陪淳贵太妃用过午膳,林侧妃拜别。黎氏吃了她的茶,便是认下,待宗人府于玉牒填上一笔,她便是名正言顺的裕王侧妃。
午时方过,日头正高。
香橼撑一柄纸伞为林静邤遮阳:“今日是家宴,贵太妃并未邀请旁人,还请侧妃莫要介怀。”
“依着礼制,本该如此。”侧妃虽入皇家玉牒,仍为妾氏。林静邤打听过,黎侧妃当年入宫,身为姑母的淳贵太妃同样未请宾客。彼时,裕王妃生命垂危,黎侧妃只来得及奉了杯茶,就急匆匆回转王府侍疾去了。“能陪贵太妃用膳,已是我的福分。”
香橼敛下眼色。日子还长,这位林侧妃的真性情究竟如何,且慢慢看罢。
十年之内,保国公府五位小姐先后出阁,长女入宫为昭妃,虽也曾盛宠不倦,最终却一命呜呼连谥字追封都未落得;庶出的二小姐三小姐皆嫁清贵,如今陪着夫君四海为官;嫡出的四小姐远赴东边的辰韩国和亲,不成想命断番邦;眼前的五小姐在道观里熬上三年方能入裕王府,也不知将来如何。
世间皆苦,国公府的小姐尚且如此,那平民百姓更是苦上加苦。香橼想起自己的过往,忽多有感触。若不是凝和殿的主子出手相救,她断断活不到今日。
凝和殿…
三年了,贤妃关在凝和殿还不知要多少个三年。
“侧妃…侧妃…”
香橼见林氏出神,忙悄声提点。
林静邤晃过神来,一抬头,却愣住了。
路旁凝和殿正门前站着一位为英挺的男儿,头戴乌沙翼善冠、身着红色四团龙圆领大袍、腰挂玉革带、足登皂皮靴。
那人望着朱漆大门,若有所思。
“妾身见过王爷,”林静邤紧行两步,屈膝行礼。
香橼与丹芝亦是各自行礼:“奴婢见过裕王。”
裕王转过身来:“母妃,可好?”
“回王爷,淳贵太妃安好,今晨照例诵一遍《妙法莲华经》,此时也在礼佛。”林静邤恭谨回话。
“入宫时为何要拜凝和殿?”
“论礼法,贤妃娘娘是妾身表姐。”
“本王要听真话,”裕王徐靖骐细细打量眼前之人,除去表妹四嬢,别的女子于他而言并无分别,只是,既要过一辈子,总该知些根底。“侧妃出身保国公府,虚以为蛇冠冕堂皇借刀杀人想来最是得心应手。”
徐靖骐将话挑明,丝毫不留情面。林家自昭妃起,名声便坏掉了。十年来,桩桩件件为人不齿。若非天家下旨,裕王如何肯纳林家的女儿为侧妃。
林静邤抬眼,眼底一片清朗:“王爷所言不差,林家的人素来精通“谋算”二字,妾身,亦是精于此道。”
“本王闲来无事,就仔仔细细听上一回。”徐靖骐冷言道。
“妾身为庶出,自幼在嫡母身旁讨生活。七岁那年冬日,四姐落水,妾身嫌疑最大便被关进柴房,险些冻死。恰巧奚家姐姐过府,还了妾身清白,可是妾身不想活了,奚姐姐说“你死,你的姨娘和弟弟谁来照顾?你死,谁会记得保国公府曾有位五小姐?你死,旁人只会说你是个窝囊废”。自此,妾身便努力活着,费尽一切心机努力活着。妾身学会了算计,帮着姨娘算计嫡母,为弟弟谋划将来…”
“…可是妾身想做一个良善之人,想嫁得如意郎君举案齐眉,更想自己的孩子堂堂正正为人,不必像妾身一样靠算计而活…”
侧妃伸手指向那朱漆大门:“…贤妃娘娘所作所为自有公论,妾身不敢妄加评说,可是妾身好生羡慕凝和殿的主子,便是关在里面不得出,妾身也是羡慕。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等快意之事,贤妃娘娘做到了,妾身也想如此行事…”
“…王爷若不放心,但请让妾身重回道观,只一样,莫要牵连妾身的姨娘与弟弟。弟弟弃笔从戎,如今在雁门关效力,九死一生征战沙场也是为了姨娘与妾身能有依靠…”
“…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林静邤行了个万福,转身便走。
丹芝摸一把眼泪,随即跟上。香橼暗自叹气,王府内不得安生,寿康宫里的贵太妃又如何安得下心礼佛拜神。
走的走散的散,凝和殿门前又是寂静如昔。
两个值守的内侍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仿若庙里的木胎神像。
裕王拱手,俯身对着朱漆大门深施一礼。
贤妃娘娘,靖骐羡慕。
忽侧门处传来扣门之声,小黄门走过去问:“何事?”
门里响起女子声音:“殿外可是裕王爷?奴婢是伺候贤主子的棣棠。”
裕王拾阶而上,原是侧门处设一暗格,想来是传递饭食衣物之用,此时暗格关闭落着大锁。“公公还请给个方便,容小王与她说几句话。”
小黄门犯了难,另一个小太监机灵些,忙来开锁。
“奴婢见过王爷,”门内的棣棠屈膝。
裕王掠过暗格瞥见凝和殿内一隅,一无荒草二无残垣,凝和殿还是那个凝和殿。“贤妃娘娘可安好?”
“劳王爷挂心,娘娘安好。适才听得门外诸番对谈,娘娘说保国公府五小姐入王府为侧妃,她也当略表心意。”棣棠双手捧出来块素帕子,包裹一物——青玉梅花簪。
裕王接过帕子细细端详,玉质尚好雕工平平,放在市面上也不值百二十两银子。这是何意?
相隔咫尺的棣棠低声道:“此物为昭睿皇贵妃未出阁前用过的,虽不贵重,却是个心意。不瞒王爷,娘娘现如今…见不得梅花。”
裕王唏嘘。梅花本是贤妃最钟爱之物,天家为皇子时,于西山亲手载下几株梅树。物是人非,西山的红梅花开花落,宫里的却是恩断义绝。
“小王代林氏谢过贤妃,日子还长,总有相见之日,他日…”
棣棠摇头:“这一生,想来无缘再见的。”
裕王语噎。
“娘娘说,林侧妃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为了姨娘为了兄弟也会安稳过日子。王爷的心早随着王妃去了,只是两位侧妃并无过错,此生注定孤苦甚是可怜,王爷若能照拂一二,便是她二人的福气。”
“贤妃娘娘最是通透,为何自己却看不开?”
这…“容奴婢斗胆评说几句。娘娘行事从不后悔。若重来一番,亦是如此。盼着来生,娘娘重归天庭当神仙去,或许,方能断了庸人自扰。”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景明帝死死盯着手中的青玉梅花簪,既深情又伤情,这簪子他见过,养母昭睿皇贵妃年少时提笔画的样子找首饰行打造的,任凭宫里的好东西再多,皇贵妃也视若珍宝。
“你是何人?”屏风后淅淅索索忽探出个小脑袋。“可曾见过我姑母长公主?”
天子放下玉簪,正襟危坐:“宁安,朕是你父皇。”
“父皇?”四公主稍加打量:“嬷嬷说,着黄袍的是皇帝,”小丫头绕过屏风低下头磕头,“臣,给陛下请安。”
“过来,到朕身边来。”皇帝招手。
宁安却未抬头:“臣不敢。”
“为…何?”皇帝满眼苦楚,这个女儿方四岁,却活成她娘亲的样子。“朕是你父亲。”
“臣是臣,君是君。”
徐靖嗣心中悲凉:“这话何人所教?”
宁安伸出胖胖的小手,抹去泪珠子:“没有人教,臣就是知道。臣要回去了,不然陛下又会怪罪臣的娘亲,臣想早些长大与娘亲相见。”
“你娘亲犯下大错,父皇必须惩戒。”
“臣不懂那些事。臣要好好吃饭,好好念书,每日去殿外给娘亲磕头,若娘亲能出来,母女团圆,若娘亲…不能…,我…”宁安哽咽。
徐靖嗣起身,哪知小宁安见黄袍靠近如同见了鬼,惊吓不已转身便跑。
殿外忽雷声大作、一声声霹雳震天响地。
大雨磅礴,狂风卷着水汽吹进御书房。
徐靖嗣快步走出德和斋,于檐廊下任凭雨水打落。陈福忙来撑伞,只道天降甘霖正是祥瑞。
“宁安往哪边去了?”他左右观瞧。
“四公主?”陈公公纳罕:“过了午膳就随谢公子出宫去了公主府。陛下可是要宣四公主觐见?”
难不成是幻觉?徐靖嗣低头,掌心处被青玉梅花簪划出道血口。
“奴才去请太医来。”
“不必了,”天子转身,“让司珍司寻只青玉梅花簪给裕王府送去。”
“奴才多嘴,司珍司里皆是万里挑一的宝贝…”
徐靖嗣边行边道:“就说是贵太妃赏给裕王侧妃林氏的,自然要上乘的。再有,林氏入玉牒,她的生母也该有些名分,就封赠为淑人。保国公夫人疯着,府里总得有人管事。”
陈公公察言观色:“这一场秋雨一场寒,奴才给凝和殿送些棉衣可好?”
“区区小事,不必问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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