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破晓,城西阜成门的城门缓缓开启。
于把总揉了揉眼睛,粗声道:“都给老子精神些,太傅府大婚,喜轿打咱们这过,务必万无一失!”
众兵丁挺身腰身,齐齐喝道:“得令。”
天光大亮,城门前分外热闹。
因着京西门头沟运煤的车子必走此处,阜成门故而又名“煤城”。已是秋末,运煤的骡车一辆接一辆,兵丁门不敢稍有松懈,逐一盘查。
太傅府大婚,恰逢各地督抚大员进京面圣述职,这司职京城治安的五城兵马司如临大敌。
太傅慕容氏一门祖籍辽东,声名鹊起自江南金陵。传至两代帝师慕容廷,更是国士无双,天下读书人莫不以慕容先生的文章为榜样。只是盛极而衰,慕容一门短短一年内死走逃亡伤,几近绝嗣,唯有两个外姓女儿先后入宫为妃。
今上记在先帝昭睿皇贵妃林氏名下,论礼法,亦是帝师晚辈。中秋佳节将过,天子下旨为老帝师择嗣,承继太傅府的竟是今秋恩科状元慕容檐,
“他娘的,劳什子太傅府办喜事,弄得满城戒备,”排了半日方准入城的老白一肚子没好气,“文曲星又如何,老子在战场上可是真刀真枪的拼杀。”
何镖头急忙安抚:“白师傅慎言,天子脚下比不得雁门关,这言语更要留神。”
老白打鼻孔里出气:“店家,可有油泼辣子?”
窄袍束腰的小老头麻利的擦拭桌子:“这西北的吃食得去前门外,咱们挨着城门楼子,不过是小本经营,几位爷要不尝尝京城的打卤面?面汤是送的,再来几牒小菜,保证吃得舒坦。”
一路上风餐露宿,眼瞅着进了城,何镖头索性大方一回,问过价钱便招呼手下轮流用饭。塞外初定,这边贸亦是火热,虽说大头被天宝行拿去,寻常商家终能分得几杯羹。何镖头进京便是替东家探路来的。“敢问店家,哪家的千金有这等福气得配状元郎?”
小老头乐得卖弄,忙回道:“几位可知城西宛平县的永定慕家?”
“慕家?”何镖头喝一口面汤,“头些年有位户部尚书姓慕,曾当过山西巡抚,可是他家?”
“正是他家。老尚书膝下一个孙女已经嫁进宗室为王妃,眼下这个孙女又嫁进太傅府,真真是祖坟冒了青烟。”
何镖头听罢若有所思,那边厢,远远听到一声吼:“老罗头,两碗炸酱面,先上碗面汤!”原是于把总终于得了空来用饭,卸下腰跨雁翎刀按在桌上。
店家赶忙去招呼,现官不如现管,这守城门的军爷无论如何是怠慢不得的。
吃饱了的老白眯着眼晒太阳,冷不丁冒出一句:“刀,好刀!”
于把总颇为意外,挑起大拇指:“兄弟,好眼力,哪条道的?”
老白抱拳拱手:“在下白英,朔州人士,曾是大同总兵宇文将军麾下一名兵丁,去年阴山一役伤得太重,索性解甲归田,如今跟着镖局混口饭吃。”
都是混过军营的,一眼便知真假。这老白身上有股子血腥气,定然不是寻常兵丁,于把总有心亲近,便坐了过来:“宇文将军今秋奇袭塞外,再立奇功,圣人日前下旨,封大人为忠勇伯!”
老白激动万分,起身向着皇城拜了一拜。
“辽阳总兵李文朴也封为武康伯。”
“可惜我未能追随忠勇伯再战塞外。”老白一拍桌子,那杯盘碗筷俱是晃了三晃。
于把总便道:“世事无常,这滔天的富贵岂是好得的。中宫娘娘的兄长平虏伯死在辽阳城,李总兵之子战死东辽城,庄靖郡王被抬回京城,将士死伤更是无计其数。头二月,京城遍搭白篷日日操办白事,如今总算熬过去了,圣人下旨太傅府大婚,意在冲些喜气。”
闻者唏嘘,想起头二月光景,店家悄然抹起眼泪。
“文官不贪财、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
于把总听罢更是另眼相看。此话出自岳武穆之口,老白竟能脱口而出,可见不俗。“白兄何处落脚,改日定要去拜访一二。”
老白看向对桌,正掏铜钱的何镖头便扬声道:“前门外景阳街威武镖局。”
晌午将过,西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帅一众兵丁出阜成门,与宛平县的捕快衙役沿途戒备。
城楼之上的于把总手持窥管望向远方,一队人马吹吹打打往京城而来。
二十二辆骡车、二十二只樟木箱子,俱是披红挂彩。
为首的管事持永定慕家腰牌,来到城门先奉上通关文书,与把总说明:“小人奉主家之命,来送嫁妆。”
“前五日嫁妆六十台,为何今日还要送?”把总手按腰刀。
管事躬身道:“前五日那六十六台是慕家陪送小姐的,今儿不同,大人也知老帝师与咱们永定慕家是连了宗的,以永定为长,为表敬意,老帝师于三十年前给咱们永定送了二十二抬物件,点名日后给小姐们添妆。”
把总一一检查木箱,老木头,箱盖西北角刻云纹,那是天宝行的标记。
“如今宫里的贵人做媒,两家亲上加亲,这二十二抬嫁妆亦是完璧归赵。”
于把总再审视一番,末了一个手势,放行。
骡车缓缓向前,披红戴绿的鼓乐手吹吹打打,好一番喜庆景象。
人群中却有一人鹰目环顾,忽的一个纵步,伸掌拍向赶骡车的车夫,眼见掌风袭来,那车夫吓得定在原地,骡子被缰绳勒紧一时吃痛高高尥起蹶子,樟木箱子摔下马车,撞击地面传出几声破碎之音。说时迟那时快,偷袭之人拍击车辕借力调转方向,一招擒拿手将另一名随从锁住喉咙,再使蛮力卸下那人下巴,便是想死也死不得。
这一番变故只在旦夕之间,人群乱作一团。于把总领着兵丁维持治安,慕家管事的老先生也匆忙赶了过来一探究竟。
“白兄,怎么是你?”于把总错愕不已。
樟木箱子缓缓渗出油脂,慕家管事的一时心惊险些背过气去,哆哆嗦嗦道:“何人要害我慕家?”
老白冷笑两声,随即摘去那随从脸上的人/皮面具:“死人味儿,此人是东胡的细作。”
二十二只木箱打开一一查验,有两只偷梁换柱存着火油罐子。
辽东一役,东胡大败,可汗聂格里被乱箭射死,余孽逃回深山丛林。重伤的庄靖郡王徐思渊被抬回京城不久,王妃车马遭人暗算,险些冲撞了小荣亲王。天家下旨彻查,五城兵马司并禁卫军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抓捕东胡细作与内奸数百人之多。
想到此,于把总摸了摸脑门,冷冰冰的汗水。老白腾出空,拍了拍把总肩头:“从前在漠北,没少见东胡细作,这帮孙子骗不了爷爷我的法眼。”
“兄弟我定会给白兄请功!”
“无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便不在乎虚名了,”老白昂起头,“若能再见将军,老子一定重回军营!”
“此话可算数?白英!”
“老子…”老白忽晃过神来,猛地回头,但见城门洞子缓步驶来一匹骏马,马上之人威武昂扬,二目圆睁目光如炬。
老白跃到马前,双膝跪下:“阴山夜不收白英参见忠勇伯!”
且不提阜成门前种种,太傅府内准备妥当,众人翘首以盼只待花轿。
大管家何栋放心不下,领着人一再查验各处。行至花厅,长子何勇与账房先生正誊抄各府贺礼礼单。太傅府复立,主人又是今科状元郎,这送礼的竟不曾断过。状元郎请来特旨,开粥场十日以赈济穷苦之日,加之大婚在即,慕容府上上下下忙得昏天黑地。
“大宝,你娘呢?”
“爹,莫要唤儿子小名”,何勇颇有几分埋怨,此地不比从前在西山的庄子,“郡王妃在跨院用饭,我娘和媳妇也得空歇会子。”
何栋道:“熬过这几日,你带你媳妇出去逛逛,咱家也该置办年货了。”
“爹,咱过年能回庄子不?”
“问你娘去。”何栋无奈,他也没辙。
何勇托着腮帮子发愁,城里虽好,可他还是喜欢庄子上无拘无束,何况弟弟二宝的婚事该张罗了。“今日状元郎大婚,儿子觉得娘比亲儿子成亲都要上心…”
“胡说八道,”当爹的弹儿子脑门,“你如何比得过文曲星!”
扎心了,何勇心里哇凉哇凉的:“从前一提慕容二字,娘就伤心。如今慕容家寻回子嗣,娘也终于能放心了。”
何栋之妻小字青玉,本是嫁入靖安侯府的慕容夫人贴身侍女。那年,太傅殉国,慕容夫人回金陵吊丧途中落水不知所踪,陪嫁到京城的下人们遭了殃,新进门的万氏厌恶慕容家的人,便一个个打发出府,青玉是大丫头,被脱了奴籍的老管家何正富相中聘为儿媳。说来也巧,何大宝娶的媳妇葶苈正是慕容夫人独女、靖安侯府大小姐奚容玥的大丫头。
不止何家婆媳二人,如今方复立的太傅府上上下下皆为慕容家的老人,大半愿意留在府里当差,如何家这样的是念着旧情过来帮忙,待府内安排妥当便会离开。
眼瞅着日头落在西山下,状元郎慕容檐披红挂彩策动骏马踏入仪门,身后的花轿终于抬进太傅府。天子赐婚、钦天监择的良辰吉日,这一场喜事轰动京城。
爆竹声中,轿帘挑起,喜娘搀扶慕家小姐下轿。
吹鼓手此刻更是卖力,乐声飘出三里地外。
有礼生高声诵唱“香烟缥缈、灯烛辉煌,新浪新娘齐登花堂。”
新人于正堂内就位,那礼生再唱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金陵慕容家男丁皆无,堂上座的老爷子乃是辽东祖地的族长,此刻见文曲星跪在面前,笑得满脸堆褶。
新娘子入了洞房,新郎官招呼同僚故交,今儿来的尽是同科的进士,这文人吃起喜酒来是花样百出,忽而提诗忽而作对子,闹到夜半三更方散了宴席。
慕容檐喝得酩酊大醉,被大管家何栋灌了碗醒酒汤,方踉踉跄跄推开北屋房门。进了屋往东走上五步便是洞房,新娘子规规矩矩坐在喜床之上,双手交握,头上蒙着大红绸缎,盖头之下也不知是何等的国色天香。
抄起桌上的秤杆,慕容檐忽有些五味杂陈。这桩婚事非他所愿,可走到这一步,容不得反悔二字了。
他定下心神,一杆挑落盖头,新娘子方露出真容。
当真是仙姿玉貌、明眸皓齿。
“夫君可还满意?”美人仰头轻问。
“贤妃娘娘好生厉害,竟给慕家塞了一个女儿。”慕容檐回身,坐到对面窗棂下的玫瑰椅上,喝茶解酒。
美人点点头:“此话确是不假,不过状元郎更是了得,究竟是不是慕容家血脉,谁能说得清呢。”
慕容檐正头疼,听此言反而清醒几分:“如此说来,贤妃娘娘到底是不是慕容家的外孙女,谁又断得清呢。”
贤妃筹谋多年,为的是给外祖慕容氏立嗣,天宝行有了主子,人、财、物方不会落入皇家之手。此时冒出个沐檐,手握老帝师独子慕容泽的信物,口口声声自称是慕容家正派玄孙。无论真假,贤妃唯有认定他是,如若再不立嗣,便来不及了。
新娘子温婉笑着,悄无声息打袖内取出一柄小剑:“夫君多谋略,不愧是慕容家的子孙,妾身倒想起贤妃娘娘昔日说过的话“便是惨胜,亦是赢”,夫君,日后须当心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不在乎。”
“怎么,若我有二心,你就替你家主子杀了我不成?”
“状元郎好生愚钝,我怎舍得谋杀亲夫?”美人款款起身,打开妆奁对着铜镜一一撤去头面首饰,那匕首就搁在面前,“天宝行每年出息的一成并非归你,而是留给我生养的孩子,我可以生个孩子再杀了你,不过我改主意了。”
洞房花烛本是人生一大圆满,可今夜太傅府内的夫妻一言一行皆是算计。
慕容檐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他要借慕容家的声望成就自己青史留名,拿婚姻换前程,他不在乎,可事到临头仍觉心伤,若当初不曾入京,这一世,可会安稳?
纵然洗去铅华,美人仍是美得不可方物,好似家乡幽谷岩壁上的风兰花。
“妾身知夫君志向高远,日后会尽心辅佐夫君成为一代贤臣,成为天下读书人的楷模,这也是贤妃娘娘的心愿。若状元郎一心只求天宝行的财帛,便不配为帝师慕容廷的嗣孙!”
慕容檐斟满合卺酒:“黄白之物再多,又怎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来得痛快。”
新娘子捧起酒盅:“那便祝夫君有朝一日青史留名。”
瓷杯相碰,音色清脆。“告诉你家贤主子,慕容檐定不会辜负她的一番美意。”
“若夫君沦为奸佞之辈呢?”
“夫人就用这柄小剑取了我的姓名,如何?”
“甚好,”美人一口饮下佳酿。
“我叫慕容檐,字西堂。夫人的闺名是…”
“你记住,慕容檐的结发妻子名为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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