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娘的丧事办得颇为体面,宫中上上下下皆服缟素,皇帝送庄恭皇贵妃最后一程至城南十八里亭。
淳贵太妃领着淑妃忙了数日,待丧礼过后病了几日。景明帝下旨,尊淳贵太妃为“端顺皇贵太妃”,至于淑妃段氏,却无封赏。
皇后病着,淑妃徒有协理六宫之责,却无协理六宫之权,事事须皇贵太妃点头,这样不明不白的倒也无人敢说个“不”字。
霜降之时,平虏伯梁振东的棺木抬回京城。在辽东丢了半条命的庄靖郡王徐思渊领大军班师回朝,在乾成殿内卸下铠甲的郡王爷一头栽倒,景明帝泪洒金殿,小荣亲王、宣平郡王并朝中重臣哪个不是掩袖而泣。
兵部查明平虏伯梁振东贻误战机,当以军法处置,老尚书李阶上奏折,宗室大臣们纷纷附议。天子权衡再三,命礼部收回先帝册封“平虏伯”的圣旨、金印与府邸,夫人宜城郡主携二子不得不回娘家恪王府居住。
此事轰动前朝后宫,坤泰殿内的梁后又岂会不知。
只是,皇后娘娘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安安静静读书习字。
梁振东出殡,天家准了伯爵仪仗,算是留了最后一点体面,至于两个幼子,并无恩荫。至此,京城豪门再无梁氏一族。
梁后着素衣立在坤泰殿前,眺望西南送别堂兄。
吴家倒了,梁家的门楣也塌了,明日还不知轮到谁。
不过无妨,她的婚事乃是先帝与林贵妃所定,本朝以孝道治天下,景明帝绝不会废后。只要她还是皇后,翻盘之日总有指望。
“姓奚的,那便看看,本宫与你谁先走出宫门。”
辽东大捷,胜得颇为惨烈。
皇帝下旨,于秋日开了恩科。放榜这天,京城百姓将太庙红墙围得水泄不通。而皇宫大内,一鼎甲三人、二甲头名大传胪、三甲头名小传胪进宫面圣。
礼部官员唱名,今科状元乃江南淮安府桃源县人慕容檐。
榜眼、探花、大传胪、小传胪皆垂首而立,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那个叫沐檐的怎改姓为慕容了?
传胪大典之后,皇帝照例留状元郎对谈。
新科状元姿容甚伟雅量非凡,便是见多识广的陈公公亦不能免俗,多打量一二。
“臣恳请与贤妃娘娘请安。”慕容檐行礼。
皇帝正襟危坐,声音平仲浅和听不出悲喜:“贤妃犯错,留在殿内自省,不见外人。”
“辽东一役,天宝行的兄弟死伤者众,恳请贤妃娘娘写下悼词,为亡魂祈福。”
“慕容檐!”天子沉下脸色,“你还不是慕容家之主,当真以为朕会纵着你不成!”
状元郎定了定心神,正色道:“恕臣狂妄,臣自诩文章不俗,双手写字各成一体,臣想当面与贤妃娘娘请教。”
书案后的天子露出一丝哀伤,容玥的左手再也不能持笔,遑论写下锦绣文章。“你…不如她。”
“可是臣的字…”
“便是策问,也差得远。”
状元郎一怔,他于乡试、会试、殿试连中三元,堂堂的文曲星下凡怎会在考教治国安邦的策问上输给一介女流,即便那人是皇妃,是天宝行的东家。“臣不服!”
皇帝却是拂袖而去。
陈公公微微摇头,状元郎张狂了。慕容家寻的这个嗣子,未免让人看低了去。
慕容檐起身,退出德合斋。嘴角擒着一丝丝笑意,状元郎信步走下台阶。
大明、京城,慕容檐来了。
君臣对谈不欢而散,天家没了心情,晚膳时内御膳房进了碗苏式汤面,景明帝忽冷冷道“奚氏素日爱吃的,送去凝和殿。”
伍燕子得了差事,拎起食盒一路快走至凝和殿。
掌灯时分,杳无动静的宫舍更显阴森。一番查验,值守的侍卫敲响角门,过了许久,门内棣棠方打开暗格。
宫规森严,二人不得多作交谈。
伍燕子说明来意,棣棠摸了摸温热的食盒,低声道:“奴婢斗胆替主子做主,阳春面拿回去罢。”
伍燕子略惊:“万岁爷赏赐。”
“但请公公回禀,主子如今见不得梅花,也见不得江南的吃食。”
“可要请太医来?”
棣棠隐忍泪光:“主子这几日总念起锦绣姑姑,说老人家当年为她算了一卦,寿数几何未肯相告,主子自觉怕是不及锦绣姑姑。”
锦绣本是嫁进靖安侯府的慕容夫人贴身侍女,是她陪了疯癫的慕容夫人整七载,是她将容玥抚育成人,也是她带着小小年纪的容玥一路进京重回奚家。
寿数三十一,锦绣死后,金陵的瑢儿便死了,活下来的是心狠手辣的奚容玥。
面坨了,徐敬嗣一口一口吃完。
无解、徒劳,眼下的局面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吴越娘一语成谶,他与容玥怕是会互相猜忌至死方休。
可即便如此,他也要容玥活着。她若死了,他活着还有什么生趣。
秋去冬来,天宝行大掌柜骆松自辽东返回京城。
辽东一役费银数百万两,天宝行一己之力承担三成,如今挂着云纹幌子的分号遍布辽东乃至辰韩,西北、大漠到辽东的边贸皆由天宝行独揽,曾经煊赫一时的晋商凋零殆尽。
慕容檐在关圣帝君像前三叩首,随大掌柜一一将灵牌放入“忠义祠”,此役,百十三位兄弟死在关外,腰牌供奉在辽阳城,灵牌进京入祠堂。四时八节有人供奉,死后不会成为孤魂野鬼,于许多人而言,已是最好的下场。
“忠义祠”身后又设一无名小祠堂,大掌柜亲手置一灵牌“奚氏容玥之位”。
“娘娘是怎样的人?”状元郎取来布巾细心擦拭木牌。
“随了锦绣,慧极必伤。”
“凝和殿暂且封着,宫门终有重开之日。大掌柜不必灰心,办法总会有的。”
会有办法吗?大掌柜望着灵牌心伤。牌位既已送出宫来,大小姐根本没留退路。
东胡一退千里回到白山黑水之地,漠北室伟势微,素有二心的臣韩不得不再次效忠大明。梁振东一死,梁家便倒了。辽阳总兵李文朴虽获封武康伯,可悉心栽培多年的长子李承宗意外身亡,李家坐大尚需时日。一切于天宝行而言是最好的局面,于奚贤妃来说,却是无解的困局。
“东家三喜临门,老夫先行恭贺。这婚事,咱们必定办得风风光光。”天宝行向来低调,但这一次定要高调,告诉宫里的主子,慕容家有了后人,而太傅府与天宝行正是凝和殿主子的倚仗。
出祠堂是板桥胡同,长长的巷子一眼望不到头。
京城风物与江南大不同。天高云淡四季分明,状元郎初到时极为不适,如今倒渐渐喜欢上京腔京韵。
城门楼子九丈九,望之便心生憧憬,遑论红墙绿瓦里巍峨的大殿。
他生在水乡,家境殷实,两进的青砖瓦房是十里八乡最拿得出手的宅子。也不知何时起,家中耳房住着位身子不大好的教书先生,唤作“陶以淮”。先生不大记得往事了,只是每每提及京城与金陵城便会胡言乱语起来。
他想来京城见识帝都气象,万万不曾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成为太傅慕容家的嗣子,靠的是先生留给他一枚“双鹤远游”玉佩与诸多手稿。旁人告诉他,“陶以淮”正是两代帝师慕容廷的独生子慕容泽。
爹娘道出石破天惊之事,他是“陶以淮”的骨肉,并非沐家的儿子。
他走得决绝,不曾回头。家中有兄长照顾,而他闯荡天下,死生由命。
前方传来诵经之声,但见一座山门立在路旁,匾额三个大字“拈花寺”,落款“慕容允”。
寺门大开,却无香客进出。
小沙弥玩耍踢着毽子,大和尚在躺椅里打盹晒着冬日暖阳,文殊殿内木鱼声不绝于耳。
慕容檐双手合十,默念“弥陀佛”。
再过几日,他要成亲了。新娘子出身永定慕家,亦是宣平郡王妃的隔房姊妹。他心里清楚,这婚事必定得贤妃首肯。纵然困在凝和殿中不得出,贤妃总有办法掌控局势。
他有几分好奇,与自己共度一生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往后,是彼此猜忌、相敬如宾,亦或是…举案齐眉?
来年初春,家乡深谷里满坡的风兰,可会开花?
他想家了,那是再也回不去的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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