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天越发冷了起来,下了一场冬雨,连着好几天都没停。
天上雨下得大,路上积了水,陈妄不放心她一个人去学校,给她当起了专职司机。
从那天以后,许负也再也没见过白澈,那天晚上的事不约而同的谁都没有再提起过,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彻彻底底地当做那件事没有发生过。
“晚上你在校门口等着,别淋着雨,我来接你。”
陈妄把她送到门口,不厌其烦地唠叨着,像个老妈子。
“嗯。”许负点了点头,就拿着伞下了车。“放学了给你打电话。”
她记得那天也是这样的场景,王萌萌好心带她去找路,她把人家拐上了车,关在地下室里,还害她差点被□□。很奇怪,那个女孩竟然没有恨她的意思,她还说,“你跟他们不一样。”
她还要她走出去。
有什么不一样的,她和他们都一样坏。绑人,放印子钱,她一样也没少干,害得人家家破人亡。或许有的是不是她直接做的,但一定也有她的推波助澜。
自从白澈那件事以后,许负常常会想起没来沄市的那段日子。不算美好,但有人爱她。跟现在来比,至少也算的上无忧无虑了。不用每天计算着背负多少罪恶,不用每天一睁眼就会想起那些被她害过的人。
如果沈弄看见现在的她,应该会很失望吧。
都无所谓了,反正那家伙从来就没对自己抱过希望。
许负撑起伞,避着水坑朝学校里面跑去。身边也都是熙熙攘攘的同学,跟她一样,都小步跑着。
前面有一个很大的水坑,她停下脚步,正思索着怎么过去,忽然地,一股很大的力朝她涌来,许负眼疾手快,连忙抓住了身旁的一个电线杆子才没有跌进水里。她稳了稳身子,回过头来,除了几个和她一样行色匆匆的人,再没看见其他的了。
不小心撞的和故意推的是绝对不一样的,许负感觉得到,就是有人推了她。
但现在正是学校的“早高峰”,又下着雨,想推一个人在不着痕迹的跑掉太容易了。许负往只是心里放了一下,就又跟上了大部队的步伐。
下完早课,同桌林韵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接水,她正好没什么事干,还难得没有困意,就和她一起去了。
林韵是她在这个学校里为数不多的朋友,按说,许负这种整天睡觉基本丧失生活能力和社交能力的人应该很难交到朋友,但架不住她从上高中以来一直跟林韵同桌,这天赐的姻缘,想不成为好朋友都难。
林韵学习也挺好,基本稳定在前十名,而且人长得甜美,会说话,还很活泼,比许负这个榆木脑袋的睡美人要受欢迎多了。
她虽然也说话,也懂得该说什么,但不会主动跟人家挑起话题,遇上个呆的,内向的,两个人能干瞪眼一下午。
两个人到了水房,水箱上显示着六十八度的红色标识。他们学校这个水箱是不到一百度就一滴水都出不来的,除了冰凉冰凉的纯净水之外,不过现在大冬天的喝纯净水,和找死没什么两样。
“现在时间还早,去楼上接吧,那里应该有水。”林韵看了一眼表,对她说道。
许负点了点头,跟着她去了四楼。
四楼的水箱里倒是有水,但围了很多人,队排的老长,还有一些不接水,是陪着朋友来接水的就站在队伍外面,一时间显得有些乱。
楼道上还是有些冷的,许负往外看了看,雨还在不停的下着,让整个校园都无比朦胧。
忽然地,一道力撞向了她的肩膀,那道力很大,把许负撞得踉跄着往后推了几步,那个人杯子里的热水还有些洒在了她的外套上。
故意的。
许负这一次很快就回过神来了,抬头看着撞她的那个人。熟悉的面孔,是乔旧。
乔旧正一脸歉疚地看着她,不像是他撞的。
他扯了扯旁边的男生,“你看你,快给人家道歉。”
许负这才注意到他旁边还有一个人,微抬着下巴,张扬的面孔,是谢图南。是那天在操场上用球“不小心”砸到她的男生。她不知道怎么就记住了这张脸,还顺带着记住了这个人。
看他这嚣张样,压根没有要道歉的意思,许负也不打算和他计较,刚要说“没事”就看见谢图南俯身朝她靠近了过来。距离离得很近,差点就要亲上的程度。
他说道:“对不起啊,bastard。”
许负的耳朵猛地嗡了一下子,呆住了。她认识这个单词。
“bastard”,私生子,恶棍,杂种。
谢图南知道她,知道她难以启齿的身份。
见她愣住了,谢图南笑了一下,又说道:“听不懂吗,那我换个说法,thief。”
窃贼,小偷。
见她还是不说话,谢图南也懒得再说,挺起腰杆就要走。许负反应过来,连忙拉住他的胳膊,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谢图南停下来看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着她。他知道,她听得懂。
“求求你,别说出去。”
许负自己都分辨不出自己的声音了,她的神经在跳动着,一下又一下,不停止,仿佛下一秒就能从她脑子里跳出来一样。
谢图南是谁,她大概已经猜到了,但她现在无暇顾及他的身份,他的态度。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初谢致远宁愿给她八千一个月也要让她滚出去,原来就是给他们母子腾地方呢。
现在许负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要让他说出去,不要让别人知道,至少不要让陈妄知道。
谢图南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她,甩开她的胳膊径直走开了。
乔旧没听清楚他们的对话,歉疚地看了一眼许负就跟上了谢图南的脚步。
乔旧道:“你跟她说什么了?我看她神色不太对。”
谢图南回他:“我跟她说,我喜欢她,能不能做我女朋友。”
“滚蛋吧你,不知道孙奇那小子对她有意思,我告诉你啊,千万别招惹她。”
“因为孙奇?”
“不是,她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乔旧道,“但她人不坏。”
总叫人往正路上走,自己却在个泥潭子里面打滚。
那天之后周渡又找了他一次,也正是那一次,他见到了他这辈子也无法忘记的一幕,在屠宰场里,关着人的尸体。
被砍掉的胳膊,剁下来的手指头,更可怕的,是还有个人没死,泡在血池子里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还有两个人,被关在笼子里,那个小小的,不足一立方米的笼子,关着一米多的人,他们只能像狗一样蜷缩在里面,目光涣散,真的成了一条狗。
也就是那一次,他才明白许负是真的为了他好。
“人不坏?”谢图南讥笑了一声,“便宜都让她给占了,哪能烧香的赶走和尚啊。”
乔旧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正要问,谢图南就拐进了厕所里,拿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
直到放学,许负还都沉溺在谢图南的话中无法自拔。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他印象深刻了,因为他的那张脸,是和谢致远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同样的深邃,同样的张扬,同样的狠戾。
他们父子狠戾的原因也是相同的,因为许负母女。
即使罗茵把她的耳朵捂住了,从来也不提及半分,可那些流言蜚语还是会变着法的钻进她的脑子里。
许藤是小三。
甚至说,连小三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在爱情里不被接受还用尽手段的可怜虫。而她作为可怜虫的女儿,一出生就被按上了“私生子”的名号。
瞧瞧,多么光荣啊。
也是因为许藤,谢图南的妈妈被气得带着小谢图南就背井离乡离家出走。一个单身的母亲,一个还没长牙的孩子,吃了不知道多少苦。所以谢图南多恨她都不过分。
谢图南,谢图南。
“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她默念着这个名字,他应该算是她的哥哥,一个苦大仇深的哥哥。
出神间,陈妄已经走到了她跟前,毫不留情地捏着她的脸,“想什么呢,不是说给我打电话吗?”
她这才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回家吧。”
陈妄也是个从来不多管闲事的主,而且在许负这里,问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的,得他自己查。他也正是如此做的,对于许负的事,事事亲力亲为。
他很自然地拉起她的胳膊,给她撑着伞一起走到马路上。
陈妄把车停到了马路对面,一条不太宽的路,加上下雨而显出来的人的拥挤,他们一路上都行的很艰难。好不容易到了地方,陈妄先给许负开了车门,示意她坐进去。
许负刚把一只脚迈进车里,抬头看陈妄的时候,眼神恰好瞥见了不远处的一个其他的人,拿着手机对着他们拍。
准确的说,是对着许负拍。
是谢图南。
她有些惊慌,不敢再停留,马上收起脚坐进车里关上门。
不可以让陈妄知道。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是私生子的事。
许负惊魂未定,不自觉地看向正在开车的陈妄,一股前所未有的愧疚感涌上心头。那种感觉吞噬着她,几乎要将她四分五裂。
很奇怪,她对被自己害得流离失所这么多年的谢图南都不曾有这种感觉,却因为自己的欺瞒而对陈妄无法释怀。
她不在乎谢图南,他生活的怎么样,对她是什么态度,她都不在乎,即使在意,也只是客观板正的,循规蹈矩的愧疚一下。
可陈妄不一样,她不能像对待谢图南一样对待他。即使她知道也很清楚她是不是私生子跟陈妄没有一点关系,可那种彷徨,那种患得患失还是会上来。
她在乎陈妄。
陈妄对她好。
陈妄很敏锐,他发现了她的不对劲,用余光看了她一眼。
“今天学校发生什么事了吗?”
许负听到他的话,神情立马恢复过来了,连忙道:“没什么,还是整天上课做题。”
“嗯,现在高二,你们确实是挺紧张的。”陈妄笑了一下,“我高二的时候被保送了,整天不是睡觉就是去操场上找那群高一的打球。”
被他一逗,许负的情绪也放松不少。
“再过个两年,我就是你师妹了。”
想到什么,许负把头转向他,又问:“华大毕业的以后薪资肯定不会差,你为什么还会去洗黑钱?”
正好到了一个红绿灯,陈妄停下车捏了一下鼻梁,有些轻佻的笑道:“以前我也是个赌徒,从来都是只赢不输的,谁想到有一次让别人下了套,输了个底掉,不去给人家洗黑钱就只能卖肾还债了。”
许负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吃过午饭又在沙发上躺了一会,陈妄才把她送学校里去。
他们几个闲的时间不是聚在一起喝酒赌博□□就是在去喝酒赌博□□的路上,许负闲的时间不是学习就是在睡觉,倒都安排的挺充裕。
许负回到教室里,人已经来了大半了,几个在教室里睡觉的同学也都睡醒了。
林韵没睡,在教室里玩着手机。见许负过来,立马拍了拍身旁的板凳让她坐下,神神秘秘地不知道要说什么。
“怎么了?”许负把书包放下,抽出纸巾擦了擦停留在发尾的水珠。
林韵拿出手机,打开一个软件,“这个叫软件叫校园贷,咱们学校好多人都在用,我就看了一下,还挺不错的。”
许负拿过她的手机看着,上面显示着可借金额,最高可到十万块。
“可以借十万块,这么多?”
“嗯,而且不需要你本人的身份证信息,也不需要押金,利率也低,相当于白送钱了。”
许负皱了皱眉,她还是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的,“有点别的什么条件吧?”
林韵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放心,“这个是专门给女生用的,只要两张□□就行。没事,反正又没登记信息,人家又不知道我是谁。”
许负眯了眯眼:“你借了?”
“没呢,我用不着什么钱。”林韵道,“不过下个月我男朋友生日,我想着要不先把他看上的那双鞋给他拿下吧。”
“绝对不行。”许负正色了起来,“裸贷这种东西,绝对不可以。”
“哎呀,都什么年代了。”林韵嗔了一声,“光咱们学校女厕所里都是小广告了,没你想的那么严重的。”
许负还要说什么,回头就瞥见田云从后门走了进来,只好闭了嘴。
晚上放学的时候,雨已经有些停了,但路上还满是雨水,冷风也在嗖嗖的吹。呼吸一下,冷气就能从鼻腔里钻遍整个身体。
她还想跟林韵说些什么,一转眼,她已经跟自己亲爱的男朋友甜甜蜜蜜地手挽着手一起离开了。许负见状,便也作罢了,收拾了书包自己离开。
陈妄一如既往地来接她回家,车里的暖风开的足,一上车,周身的寒气都被吹散了。许负没什么事干,就拿出手机随便扒拉着玩。
正看着学校论坛的狗血爱情故事,一个信息忽然弹了出来。
是一串不认识的号码。
许负点开来看,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和老男人睡觉去了?还真是随你妈了,骨子里的下贱。
结合起今天她看见谢图南拍她的事,许负并没有想多久,直觉告诉她就是谢图南。能对她,能对她和她的母亲说出这么恶毒的话的人,只有谢图南和谢致远了。
他的话对她并没有多大的攻击性,许负并不在意他会对她说什么,但她在乎他会对别人怎么说。
思虑良久,她只回了一句:嗯。
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一句话都不想多理他。随他怎么说,怎么骂,她都就一句话:嗯。
没过多久,谢图南又恼羞成怒般的发过来一句:你真不要脸。
嗯。
许负还是这一句话。
好歹效果到底是有的,谢图南闭了嘴,再没发信息过来了。
许负放下手机,往座椅背上一躺,长舒了一口气。
“对了,你外婆的病怎么样了?”
陈妄开着车,忽然问道。
许负没看他,随口说了一句:“医生说控制住了,我外婆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也只能保守治疗,先控制住再说。怎么突然关心起她来了?”
陈妄道:“我有个朋友是这方面的专家,特意向他打听了一下这事。”
他确实是有个朋友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也确实打听了,也因此知道了她的不容易。一盒抗癌药三四万,机器一开又是十多万,许负还这么小,肩上就落下了这么重的担子。
她今年多大?好像也就十七,十八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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