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负本来可以好好的活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干着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或许是老天有眼看不下去了,给了她当头棒喝。
事情是在那天下午发生的,那一天,一盆冷水直接浇在许负的头上,把她浇醒,让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蒙上双眼装看不见。
六月中旬,许负考完最后一科从考场出来就接到了陈妄的电话。倒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过和平时一样东扯西扯,说是刚考完试要替她接风洗尘,他也从来不找她说重要的话。
许负背着书包走在人群中:“没多久就放假了,到时候再好好玩。”
她走到教学楼前的广场上时,耳朵里钻进来一声巨响,伴随这声巨响的同时,女孩的身体也从楼上重重的摔下。
七楼,一个不高不矮的楼层,可以摔死人,也可以把人摔成残废。
就在她的面前,就在她的身边。
那滩血迹的周围迅速积攒了人群,尖叫,议论,刺激着她的耳膜。
“周媛,是周媛!”
“是她呀,那个□□?”
“对对对,我还看过她的照片呢,真他娘的骚,现在还玩上自杀了?”
“死了就死了,省的给她爸妈丢人现眼了。”
议论声四起,令许负没想到的是,女生的声音竟然盖过男生的声音。
她听到“周媛”这个名字,猛地震了一下,身体的反应比心脏快,她急切的拨开人群朝中间跑去,直至看到了那具……尸体。
“死了……死了?”
许负跪在周媛身边看着她被摔得变形的头,源源不断地从她不知道哪个部位流出的鲜血,被地上激起的尘土沾染的脸庞,是,她是死了。
背后的声音越来越大了,议论的越来越激烈,手机里的陈妄也在叫着她,许负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能听见面前的血流声。
汩汩地,没完没了的。
许负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伏在她的尸体旁恸哭了起来,嘴里始终呢喃着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狼狈暴露在人前,她的伤疤暴露在人前,可是她的罪恶,还被自己深深埋藏着。
电话还在通着:“许负,发生什么事了!许负,你说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挪动自己的脚步,直到警察来,人群散去,她被带回去问话。
她的手上还沾着些血,周媛的血。
许负坐在冰冷的问询室里,两个警察坐在她的对面,一个问话,一个做笔录,她还是听不见他们的话。
呆滞的像只提线木偶。
陈妄来接她的时候就看见她这样子坐在问询室里,手指不停的颤抖着,目光都无法对焦。
见到陈妄来,许负才回过神似的,抓住他的衣服就开始哭了起来,“陈妄,周媛死了,周媛死了!是我害死了她,是我……”
陈妄把她拦到怀里,轻拍着她的背,“许负,不是你的错,她是自杀的。”
她不是做做样子,不是简单的怜悯和愧疚,她是真的痛心,是真的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周媛。
陈妄看着她的样子——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可以让他的心脏跟着她的眼泪开始,抽丝剥茧的疼。
什么都无所谓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她是不是私生女,是不是坏人,是不是自愿的,跟没跟过孟澄,都不重要了,他什么都不在乎。
没有办法,他就是爱她。
陈妄哽咽了,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无法克制的爱。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他那么计较她私生女的身份,那么计较她跟孟澄的关系,那么痛心她走错路。
如果不是爱,还能因为什么呢?
他很清楚的明白,这不是情窦初开时潦草的喜欢,不是浅尝辄止的趣味,是刻在骨子里的,是认定了的。
他快二十五了,不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他明白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明白爱是什么,他明白许负之于他是什么。
许负终于平缓了些情绪,从问询室里走了出来。
许负把头转向陈妄:“我去一趟厕所。”
陈妄担心她,刚想跟,就被她制止了:“你别跟过来。”
许负疾步向前走着,下楼的时候也是快,太心急,一个脚步没踩稳就从高高的阶梯上跌了下来,结结实实地顺着台阶打了几个滚,一直到第一层才停了下来。
许负勉强扶着地面,坐了起来,只感觉头疼的厉害,往上一摸,摸到了一手的血,疼的实在抗不住,贴着冷冰冰的墙晕了过去。
陈妄听到动静,走过去就看见许负坐在墙角根,摔得满头满脸的全是血。
“许负!”陈妄几乎要从楼梯上直接跳下去了,拎起许负抱在怀里就往外跑。
她太瘦了,比上次他抱她的时候还要瘦。
陈妄把她安置在后车座上就开着车直奔着医院就去,到了地方,还是一路把她抱了上去。
医生给她验了伤,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看着吓人。处理伤口的时候许负就醒了,任由陈妄揽着她,什么也不说。
周媛,她是个好女孩。
她借钱是为了奶奶的病,和许负当初一样。
但她和许负也不一样。
等事情败露,借的钱还不上了,她不肯去陪别人睡觉,也不肯去做什么卖卵的行当,等着自己的照片发到家里,发到学校里,跳了楼,一了百了。
那样,她没有自轻自贱去出卖自己的□□来换取金钱,也没有让自己的照片让父母蒙羞,也没有被自己的同学看光,来回传阅。
她也没有起早贪黑的学习,为的就是出人头地,也没有拼了命的赚钱去贴补家用,没有天天窝在教室里啃咸菜,一分钱都不肯多花。
什么都不做数了,什么都没发生过了,她并不存在,她并未来过。
唯一的证明,是地上的一滩混杂着泥土的肮脏咸腻的鲜血,是父母彻夜不停的眼泪,是流传在同学口中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
良久,许负木讷地转过头看着陈妄,眼睛里还是酝酿着那么一湖春水。
“凭什么她死了,凭什么我活着。”
她一身清白的死了,我满身肮脏的活着。
陈妄把手指扣进她的指缝里,握紧了她的手掌,他不再安慰她了,他只是说,“没关系,许负。”
“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许负请了假,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两天,手机关机,谁也不让进。
第三天的时候,陈妄直接一脚把她家的门给踹开了,一进去,酒罐子都快堆成山了。许负窝在阳台的吊椅上,穿着真丝吊带短裤睡衣,头发糟乱的散着,手指间还夹着一根没有燃尽的烟。
阳台也未能幸免,被喝完的啤酒罐给占领了个遍。
颓废,荒唐。
陈妄把阳台的门打开,跨进去,静静地看着她。
许负听到了动静,依旧没回头,慢死调理地抽着烟。良久,才开口说:“陈妄,七楼,怎么就能跳死人呢?”
像是问他的,又不像是在问他。
她的语气已经比前些天好多了,总之是不再哭了,但状态却更不好了。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憔悴,明显看得出是几天没合眼了。
她转了转头:“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像是我亲手把她推下去的一样。”
陈妄盯着她的眼睛,沉声开口:“你又做了什么,又能做得了什么?”
许负晗了晗首,她明白陈妄的意思。
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别人来做她所做的事,她推动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言下之意,路是他们造的,却是周媛自己选的。
是她自己出卖自己的照片又不愿意付出代价,便有人逼着她付出代价。
而许负自己,顶多只能算是个引路人。
可许负无法以这种理由来说服自己,欺骗自己,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是错了。
周媛的死对她而言就像是当头棒喝,一棒子把她给敲醒了。她在樊笼里睁开了双眼,四周都是铜墙铁壁,让她郁郁不得出。
“陈妄,我想离开。”
陈妄没说话,他清楚,“想”和“能”是两个概念。
且不说她外婆的病,就是孟澄,也不会轻易放她离开的。她吃了他那么多利,安能甩甩袖子想走就走?
“孟澄对我好,我知道,这世上没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道理。”
她这样的,又要当□□,又要立牌坊。
陈妄想要张开的嘴又紧紧闭上了,只能在心里告诉她,没关系,她,她们,很快就要解脱了。
他会帮她处理好一切。
可是不是现在。
现在,他看着她如何的折磨,如何的煎熬,都无能为力。
陈妄把她手里的烟拿掉,揪着她的领子把她提了起来,让她去洗澡换衣服,穿什么都可以,打扮成什么样都可以,总之不能像现在这样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
许负被强按着收拾好自己,就被陈妄扯下了楼。他不让她再酗酒了,把她家里所有剩下的酒一瓶不落的全给搜刮到自己家里去了。
陈妄开着车,一路把她带到了一个诊所,一个心理诊所。说实话,他挺怕她想不开的。她这样重情重善的人,又经历了这样的事,陈妄不能允许有任何意外在她身上发生。
许负也不反对,顺着他的意,去看了医生。
陈妄没跟进去,坐在外面的接待室里喝茶看书。
天又渐渐的热了起来,晚冬和早夏把春挤得没有地方了。他回想起自己见她的第一面,比现在还要热些,晒的她的脸上都出了汗,细密的汗珠挂在她的脸上,衬得她那么明朗。
那时他不会想到,她不合时节的长袖下面藏着的是如何触目惊心的伤疤。见到的时候,他的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疼,或许从那个时候,他就想定了,要对她好点,让她好好的。
想到这里,陈妄的嘴角忍不住染上了点笑意。
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上颈间的吊坠,是一块玉,刻着慈悲为怀的菩萨。
“妈,我爱她。”他自言自语的说,“她是私生女,这不是她的错。”
但真等进去了,许负还怎么就都配合不起来了。医生问她最近有什么事让她焦虑想不开,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把周媛自杀的事情说出来。
问到最后,医生实在也没了辙,就算他再如何的神通广大,找不到病根,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这样吧,小姑娘,有什么让你感到难受或者焦虑的事情,如果你没办法说出来,你可以写下来,写写日记什么的,写下来,兴许就不那么痛苦了。”
医生给了她一个鼓励式的笑容,许负点了点头,确实听进去了,在回家的路上就买了一个黑色皮质封皮的商务笔记本。
旷了三天的课,许负也该回学校了。
不出意料,关于周媛的八卦热潮依旧久久未散,即使她的照片已经被撤了下来,即使她已经死了三天了。
许负是最没资格指责那些把生死不放在心上当成玩笑的人,她只能绝口不提关于周媛的任何事。她心里明白,无论如何,无论过了多久,周媛都是她埋在心里避无可避的一个长刺。
那根刺会在她任何一个幸福的时候,快乐的时候,安心的时候提醒她,有一个女孩,被她害死在了最美好的年纪。
曾有无数个夜晚,她彻夜难眠,痛苦不堪。一想到这里,许负就会觉得自己任何的幸福都无比低贱。
她不想妄议周媛的事,也无法还她什么清白,只能像个鸵鸟一样躲起来,自私地把自己置身事外。甚至学校里的同学她也不大理了,事实上,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在她的眼里,自己就已经是个杀人犯了。
上午放了学,许负就去学校附近的餐馆解决午饭。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吃不下去,毕竟这里跟陈妄的手艺比可差得远,吃了几天,倒也习惯了。
她出了学校,照例往那条街上拐,转身之时却看见了李渔。
她的状态很好,几乎可以说是满面红光了。穿着一身白裙子,不低于五万,然后笑眯眯地进了一辆豪车里面。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只怕过惯了有钱的日子,便再也回不去之前了。
许负只是叹息了一声,如陈妄所说,她什么都阻止不了。
“你看到了吧?”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许负闻声望去,是乔旧。
乔旧接着问:“这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许负的心咯噔了一下,要是以前,她大可以笑着脸说关你什么事,可是现在不行了,她就是说不出口,她想承认自己的罪恶,好像那样能将其减轻一样。
“为什么这样想?”
乔旧盯着她,“那天我看见了,你走了以后,有车来接她。”
“还有周媛的事,你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乔旧道,“那一天你在尸体旁边哭。”
许负垂着的头抬了起来,瘦削的脸颊,青黑的双眼,苍白的嘴唇,无一不透露着倦色。她轻声开口,声音也是哑哑的:“我想问你一句,你当初,为什么想跟周渡?”
说话间,她已经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抽出一根烟熟练的点燃。
“我是在一个酒吧遇见的周渡,跟一个酒晕子发生了争执,是他给我摆平的。当时我也不知道周渡是个彻彻底底的□□。”乔旧道,“许负,你为什么?你明明知道这是害人害己的事,为什么还要自甘堕落?”
许负滞了滞,手里的烟灰散落在地,灰色的灰上擦出了一点若隐若现的小火花。
“你别管。”
说罢,许负抬脚就走,一点余地都不给他留。
乔旧站在原地,也没有跟上去。
李渔已经从车上下来了,脖子上多了一个极其显眼的吻痕。
她还是笑着的,发自内心的笑。
他也阻止不了什么。
李渔做了什么,周媛做了什么,许负做了什么,他管不着也阻止不了。
他只是觉得很可惜,李渔做情人,周媛自杀,许负做坏人,在这个花一样的年纪,很可惜。她们的人生本该有无限可能,这不应该是她们的归宿。
对她们来说,这样的生活都无异于是自甘堕落。
他也不是没有自甘堕落过,但被许负给推回来了,他不明白,她明明什么什么道理都懂,为什么还要做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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