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负听着他原原本本的把应晨的事跟她说了一遍,既没有给应晨上花,也没有撇干净自己。
“许负,我跟她已经没有关系了,她要是再找你就告诉我。”陈妄道,“毕竟她当时自杀过,我怕她再做出来什么事。”
许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不爱应晨,同样也不会爱她。
夜色沉了下来,许负被他按到身下,和往日一样,他一遍一遍叫着她的名字。那枚玉坠一次一次落在她的身上,又从她身上离开。
她第一次捧起了他的脸颊,眼中的泪水又理所应当的跑了出来,在她的脸上汇成一条条河流,形成一条条山脉。
他轻唤着,像是在诉说一声虔诚的祷告,卑微的乞求。
“陈妄,你疼疼我吧……”
许负睡觉还是睡的特别浅,每晚每晚都在不停的做梦,有一点动静都能把她给吵醒。她不打算把学校的事告诉陈妄,她只要做好她的本职工作就好,比如,打开双腿。
今年的冬天来的比往年都要早,十一月中旬就下了一场大雪,把整个世界都给染成了白色。
除了许负的课桌。
许负从后门走进教室,一低头就看见自己的桌子上被泼了鲜红鲜红的东西,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她拿手碰了碰,是油漆。
她抬起头在教室里看了看,听到一阵转头的声音,但还是有人偷偷回头看着她的反应,有点期待,有点雀跃。
不止如此,就连课桌里也塞满了她的照片,用鲜红色的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叉,有她和陈妄的,还有她下跪时的,还有被合成的她没见过的照片。
上面写着各种词汇。
“□□”,“贱货”,“二奶”。
许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她的回应,等她发狂或发怒,等她伤心或流泪。
她在这种逼仄的期待中喘不过气来,她并没有感觉到愤怒或者委屈,但她现在或许不得不离开了,只有这样,才算是满足了他们。
许负又听不懂他们说话了,扯了一下嘴角,从教室里走了出去。
她无处可去,开始在大街上晃荡,雪已经下了厚厚的一层,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她把帽子给兜头戴上,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走到了平生路。
王萌萌这个时候应该去上学了,她不能再去找她了。平生路的小卖部旁边有一个高高的台子,她来的时候就好多次都见过有人坐在上面聊天,或者看着下面的人打麻将。
许负到小卖部买了一瓶水,清理了一下台子上的雪一屁股坐了上去,把水拧开,一口一口的往嘴里喝。
雪越下越大,在她的帽子上缀了一圈白白的痕迹,把她裹得像是雪娃娃一样。
“许负?”王萌萌放学回来,一下子就看到了坐在那里可怜兮兮的许负,“你怎么来了?”
许负笑了笑:“我不想上学,就来街上玩了。”
王萌萌不多过问,朝她走了过去,“我去福利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行。”
许负点了点头,被她牵起了手,在大雪天里走着。
“其实,我每一次看见你就能想到当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那一天坐在校门口记单词,特别可爱,特别干净。”许负看着脚底下的雪,故意把雪踩出很大的声音,“王萌萌,我明明伤害了你,你为什么还对我那么好?”
王萌萌牵着她的手来回甩着,没有回答她。一直到了福利院,她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王萌萌似乎来这里很多次了,福利院的老师孩子们都认识她,一进门就被孩子们围得团团转。
小孩们正在打雪仗,她把东西给了里面的老师,就被小孩子拉着去一起玩了。王萌萌把许负也拉过来,跟小孩子混在一块。
小孩子的雪球砸在身上一点都不疼,她也不舍得打他们,轻轻地。不记得陈妄了,不记得谢图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雪越下越大了,王萌萌旷了下午的课,陪着许负在这里玩了一下午。
该回去的还是要回去,许负走到楼下,照例坐在花坛的边上抽了两根烟,小流浪猫又来找她蹭食儿,她就把王萌萌给她的一块小面包给掰下来放在手边。
猫咪似乎是不怕人,礼貌地在她掌心蹭了蹭才去吃面包。
许负把手放在它身上,顺着它的毛揉了几下。陈妄也喜欢这么揉他的头发,是不是在他眼里,自己也是个好心投喂的猫。
小猫吃完了面包,她也抽完了烟。
走进楼道,走进电梯,十六楼。
许负打开门,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餐桌前没个正形的白澈,白澈听见门响声,转身朝门口看去。
“你回来了,他在厨房做饭呢,我来你们家蹭一顿。”
许负对他笑了笑,换了鞋脱了外套走进去,对陈妄说道:“我去看鱼。”
陈妄探出头朝她说了一句:“我早上已经喂过它了,你别再喂了,再喂就给撑死了。”
等许负上了楼,白澈就向着陈妄走过去,倚在厨房外的白墙上:“什么鱼?”
陈妄抽出嘴说了一句:“她在百货大楼对面的地摊买的,算上鱼缸一共二十五,可宝贝那鱼了,比我还宝贝。”
白澈调侃的笑着:“不是吧,你连个鱼的醋都吃。我去上楼看看啊。”
他走到楼梯口,一眼就看到了许负站在窗台前,她似乎是听到了动静,呆滞地转过一点身,像是上了发条的机械一样。
白澈看到她把水里的金鱼攥在手里,慢慢地收紧,似乎要把它掐死。鱼在她的手里不停的扑腾着,甩着细小的尾巴,想要挣脱她的桎梏。
“许负,你在做什么!”
白澈一吼,她才像是恍然大悟一样猛然松开了手,手里的金鱼恰好落到了下面的鱼缸之中,奋力地扑着欢。
许负彻底的转过了身,她右手臂上的袖子被卷了起来,在小臂的上方划了一条长长的伤疤,还在汩汩地流着血。
往下看,她的左手上还握着一把美工刀。
“许负,你怎么了?”
白澈朝她走过去,许负却忽然松了手,“砰”的一下倒在了地上。
他顾不得其他,赶忙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往下走,“陈妄,陈妄!许负出事了!”
陈妄听到他的声音,关了厨房的火才走出来看,“怎么了,鬼叫什么?”
一抬眼,他就看见白澈抱着许负急匆匆的往下跑,怀里的许负垂下来一只胳膊,血一直顺着流到了她的手上。
“她怎么了?”
陈妄惊呼,把许负从他怀里接过来,直奔着医院就去了。
许负没什么大事,胳膊上止住了血,简单的包扎了一下就好了,至于突然晕倒,医生说是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神经衰弱。
“陈妄,你跟我出来一下。”
白澈看了躺在病床上的许负一眼,怕吵到她,就将陈妄叫了出去。
陈妄轻声关上房门,点燃了一根烟。
“她有点不正常。”白澈道,“你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吗?我上楼的时候,看见她把鱼缸里的鱼拿出来,握在手里想要捏死它。”
陈妄皱了皱眉,“她真的那么做?”
“她当时的眼神,不知道该怎么说,很呆滞,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陈妄低下眉眼,她会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会把她变成那样?
“她跟我在一起,挺正常的。”
这句话说出来,他才知道自己多没底气,像是自欺欺人,也像是在自救。
白澈听的出他声音中的无奈和苦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他意识到,许负是不一样的,和谁都不一样,他们不能用以前对付其他女人的方法去对付她。
她不应该被这么对待。
他没有告诉陈妄,他甚至都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推波助澜,添柴加火了。
许负醒了,她看着自己胳膊上的伤仔细研究了一会,死死地盯着。
陈妄走进去,还没开口,就听见许负问他。
“我怎么在这里?”
“你不记得了吗?”白澈有些不可置信的睁大了双眼,“你不记得你来之前都做了什么吗?”
许负仔细想,皱着眉。
她是变了,陈妄想,变得傻了。
这是他永远都无法看透的。
以前那么聪明的小姑娘,现在她的身上被蒙上了一层保护布,那层保护布的名字叫做,愚昧,呆钝,无知。
不明白,看不清,不知道。
所以她也无法理解痛苦,她就不会痛苦。
“我记得,我拿着刀,往胳膊上划。我把鱼从水里捞出来,我想掐死它。”
我是周媛,我是我,我是鱼。
许负扯了扯嘴角,眼神变得怪诞可怜,“陈妄,我没想那么做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控制不住自己。在做那些事的时候,我好像不是我自己。”
她清楚的知道,那个刀本来是要割向自己的动脉深处的,幸存的理智让她偏移了航道。
许负也明白,自己大约真的是病了。
“陈妄,医生怎么说?”
陈妄走过去,把她的手握在掌间,她的手握成拳,他用自己的手包裹住她。
“许负,医生只说你的精神压力太大了。”
许负低下去眼睛,没有说话。
黑夜覆盖住荒原,让他无法窥探其中的星火。
陈妄把她揽在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小孩子一样。但他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了,他的措辞全部散尽,留下一具干渴的躯壳。
“许负,你想要什么?”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你想要什么,我全都给你,你能不能把我要的也给我?”
她三缄其口。
她想要的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想要的是什么,她怕自己知道了。
许负觉得自己可能快疯了,痛苦来的往往比幸福要清晰的多,她曾听说一个词,叫做边缘人。
她觉得自己也是。
挣扎在生和死的边缘,善和恶的边缘,贪婪成性。既想要亲人的安康,还想要一个干净的灵魂,既想要纯澈的感情,还要他金钱的施舍。
他们的对话以许负的沉默作为最后的了结,她在病房里睡了过去,他走到外面抽了整整一盒的烟。
白澈不去扰他,静静地看着他从烟雾里抬起深埋的头。像一个无处可依的孤魂野鬼。
“你知道我有多羡慕沈弄吗,他见过许负最初的样子,他见过她所有的样子。”陈妄哑声,“我觉得我在自欺欺人,她也在自欺欺人。我想把所有的都给她,可我甚至不明白她到底想要什么。”
白澈也在沉默。
沉默是一首不可言传的诗。
许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房间走了出来,直勾勾地看着陈妄。
“如果以后有时间了,我带你回家吧。”
陈妄烟上的烟灰落了下来,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留下一道粉红的痕迹。
许负笑了笑,“我说的是,我的家,我生长的地方。”
话出了口,她也发觉自己的用词有些不妥,不应该是“生长”或许换成“长大”会更加合适。
陈妄看着她的双眼,闭塞的道路终于柳暗花明,她还是那样的一湖春水。
“为什么?”
许负还是笑,纯澈而透明,“我怕有一天我会死,这一次是手腕,下一次,或许是我的动脉。”
她说的是真的,她从来不肯再骗他,也不肯再骗任何人了。
陈妄把她拥在怀里,有些事,他们都知道,却又都不知道。
他将她轻揽在怀里,声音流进她的耳道。
“许负,我爱你。”
她又听不懂了。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许负即使不说,也会有人把这件事抛砖引玉地带到他面前。
她也没有想到,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甚嚣尘上的校园暴力。
教学楼门口,周媛自杀时身体经过的地方。许负站在这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冰凉刺骨,将她的身体全部贯穿。
她抬头看去,教学楼的阳台上已经聚满了人,脸上的笑容就像是小丑面具,弧度一样,内容一样,思想一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在这之间,何处是天地,何处有圣人?
她知道他们是在喧闹,可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在这人群之中,许负始终寻着不到一个出口。可是他们的压力太大了,她就成为了他们发泄情绪的出口。
地上的雪还没来得及清理。
她倒在了雪地里。
慌乱之后人群散尽,无人在意一具躯体。她觉得自己大概死了,在死前咬着他的话语,只希望转世之后仍能铭记,沉默即是罪恶。
“沉默即是罪恶。”
她坠入了那个汹涌的夜晚,黑夜撕扯着她,酒精撕扯着她,李渔的哭声撕扯着她,只有一个人,把她愈合。
施行暴力的人戴起了伪善的面具开始推卸责任,未曾出手的人们又成为了圣人开始驯化子民。
许负倒在雪地里,意识慢慢的涣散,消融在雪里。她应是庆幸的,毕竟这也算作是逃离。
天地间仍是一片纯白,除却她这一个污浊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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