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来宁州,裴停云第一个拜访的老熟人是蹇文山蹇总管。
想找到他并不容易,吴王府邸又扩建了,从旧府新修一条栈道,直通城北山麓,为此拆了不少民房,刨了不少祖坟。裴停云在此间找不着北,转来转去,向许多人打听蹇总管所在,每个人都指了不同地方。最后她心一横,让直觉带领自己,于是乎,彻底迷路了。
不得不说,宁州远比京都美妙,连天地都更加开阔自由些。花鸟和人类同样热闹欢愉,对即将到来的悲剧漠不关心。裴停云绕着满池荷香,路过一座水榭,丝竹之声袅袅飘扬,是戏班在排演《西楼记》。听到风致旖旎的名段,她一时嘴痒,随曲漫声唱道:
“把朱门悄闭,罗帏漫张,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杨。梦锁葳蕤,怕逐东风荡。”
唱完了,冷不丁见一位手执竹笛的长者走出来,似笑非笑张望她。停云呵呵尬笑,点头致意。只要跑得够快,就当无事发生。
“小娘子赋质清婉,正是闺门旦的好材料,怎么唱曲荒腔走板,忒离谱了。”
离谱是这样用法吗?停云愤而留步,看清老笛师气度疏朗,俨然一代资深艺术家,唯恐错失大师,连忙不耻下问:“请师傅指教。”
帅老头也很热心,亲自下场连唱带做,什么“绿”字要用气口,“荡”字要用橄榄腔,等等等等,一字一句都有莫大学问。讲到意犹未尽,还要拖她进去拍曲。
裴停云忙谢绝了,却按捺不住问:“若儿随师傅勤勉学戏,可有望卖艺谋生?”
笛师哈哈一笑。“没有。”女郎的小脸即刻垮了,他愈发好笑,道:“小娘子出入侯门,何须谋生?既要谋生,又为何甘做下九流戏子?”
都怪神仙打架,韭菜遭殃,眼下皇帝与军阀是达成了君仁臣忠大和谐,只是被幽禁的恐惧还历历在目,停云此行便不想回京都了,打算择一善地避开战火,让约翰他们来会合。至于生计问题,卖面包不怎么靠谱,卖艺也走不通,那只好开江南皮革厂了……
这些她借十个胆也不敢讲,便端出糊弄学金句:“真是个很好的问题。因为……嗯,这问题许多人都问过。为何呢?因为……许多人都想知道缘由。”
沉默。帅老头挑眉。
“那……大抵因为,别人赏的总不如自己挣的。”
对方略一点头,似有赞许。对面不识大领导,枉为打工人上人。停云越看他越像王勰,摆明了是那位热衷微服唱曲的人物。切,你装我也装。她瞧一眼日头,惊惶道:“坏了坏了,师傅可知蹇总管在何处?”
“寻他?不急。”
“可是公主着急。哎呀,日子真是难过。”
“贵人有哪里不满?”老王颇为入戏。
“这一路南下,遭了好大好大的罪,行装也不敢多带,没日没夜跑路,速度恨不得赶上胡人记者,生怕龙椅上那位反悔——”停云掩口。
王轨没听过西方记者跑得快,意思也懂了,当下以手扪鼻,敛容不语。
他威仪太重,停云开始害怕,硬着头皮继续:“可是何观之何长史对驸马一往情深,每日必定寻个由头来清谈。这才到几天,好好的人都给他谈痩了,所以公主令儿找蹇总管讨教,有什么法子躲开……”
王轨记起自己人设,又作慈祥老翁笑:“原来如此。小娘子且回罢,老朽对王府还算熟悉,一会见到蹇总管,便让他去见公主。”
裴停云由衷行礼。“如此再好不过,儿拜谢师傅。”熟悉,我对我家熟悉,哈。
回去以后,恰逢何观之在同公主夫妇用午食,她便将此事掠过不提,心里纳闷。难道有谁打开了奇怪开关,“驸马的新欢等于公主的面首”谣言成真了?转头听说公主亲自下厨请客,做的是蛋炒饭。
停云不由对老何生出几分同情。
午歇起来,又来了客人。这回是王歧的娘子卫国夫人徐氏。本来王家亲友旧部满天下,值此贺寿之际,时人所谓“举国冠盖半入宁”,想露脸的不在少数,公主才躲到北园来住。但徐夫人于情于理都是公主长嫂,好玩不过嫂子,是以公主盛情出场,并让停云端出拿手西点。
徐夫人此番还带了个小小后生,摆明了讨红包的。公主看了他笑,佯作讶异:“咦,记得八年前阿嫂家小郎君就这么高了,怎么一点也不见长?”
徐夫人是武家出身,直笑得喷茶。“这一个是八郎阿珵,公主回京后生的。公主见过的是王琮,年前已加冠了,宿卫在父王身边学习兵事。”
原来,这就是天选之子·王小八。停云忽然想起来,琮器方形,所以那个团子哥哥表字方矩;珵者美玉,小家伙正好取字“圆规”。王小八郎未免太幸运了……
只听公主放下茶盏问:“阿珵可有表字?”果然促狭到了一块。
“他年纪小,尚未取。”徐夫人还当公主有心赐字,侍候的人忽来通报,说是大王到了。裴停云不及回避,寿星已在晚辈簇拥中进来。教曲师傅好,又见面了。
公主最恨繁文缛节,只叫自家人随意坐,省得拜来拜去。停云眼观鼻鼻观心躲在墙角,座中却有人轻笑出声:“阿翁果然桃李满天下。”
旁人听不明白,王轨微微一笑,并不解释。说话者是个极其秀拔白皙的年轻郎君,停云只消一眼,便认出了王琮。男大十八变,直叫人移不开目光。他也在注视她,停云的表情渐渐意味深长起来。这位朋友,还记得你的黑历史抄写本吗?
公主看在眼里,忍笑对身边的王珵说了什么。小朋友从善如流跑过去,吹号般对他哥哥耳语:“阿兄不要和那位姐姐眉来眼去了,快请她坐啊。”
“竟是阿琮?”公主装作又惊又喜。到底有过同吃同住的交情,比其他便宜家人亲切。“对啊,阿裴过来——”马上有人给停云送椅子,她大义凛然在贵胄中坐下了。王琮切换到一副生疏模样,向公主投去疑惑眼神。
“这是裴氏淑女,我的小友。”公主信了他的邪,“你们小时候见过的。”
王琮应了,道:“儿时旧事并未敢忘,方才只是以为,女郎理应是当年那位小娘子的妹妹。”他含义丰富地笑笑。
停云才不相信他在夸自己显年轻,这小混蛋是损她嫁不出去。
然而欠揍的美人依旧是美人,谁都乐意调戏。公主先和王琮聊这样那样,话锋一转,便问他可娶了新妇。徐夫人笑叹道:“八字还没一撇呢。这孩子刁钻,只说要先立业,连订亲也未,急死人了。”
公主停云长长哦了声,心有灵犀一笑。这么好看的小郎君,原来是个断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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赔钱唱的是《西楼记·楼会》的《楚江罗带》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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