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四月八日,圆觉寺里座无虚席。回来不多时,裴停云发现自己畏寒,胸闷,四肢酸疼,显见给哪个善男信女传染了感冒。
她果断闭关,热水鸡汤果蔬餐轮番上阵,几天总不见起色。同去的公主两口子一直无事,公主生了疑心,召王府太医看过,原来不是伤风,倒是湿病,先开了七天的苓桂术甘汤。
裴停云哭丧脸。“又不是头一次来南方,怎么会得这个?”
“天气热贪嘴,饮子瓜果吃多了。”
“……”
生病了,最容易心思敏感。没人陪的时候,停云只觉得寄人篱下,凄凉无限;好容易等到公主找她喝茶,又不单只为她一个。王琮数日不见裴停云,以为她此病是兵法中的“以迂为直”,做战略性的撤退。亲眼见到了,对上一张恹恹脸,终究不好嘲她吞了多少果子,便问:“药吃了吗?”
停云没劲理会,懒懒托了腮摇头。
“今日寻你们,是为了一桩正事。”公主在上座开口。“父王大寿,做晚辈的理应彩衣娱亲。可惜我和驸马不便亲自粉墨登场,其他孩子又太小,不如就阿琮上吧,裴女郎给你搭戏,我看你们票一折《西楼记》就很好。”
说了这样长一段正经话,公主忙喝口茶,借机向停云抛个眼神。傻子,都帮到这份上了,你见好就推吧。
王琮和裴停云起身领命。事情就这么仓促但绝不容抗拒地决定了。
婢子进来续茶,添上几样茶点。停云一眼发现她挚爱的萝卜丝酥饼,心头一暖。公主还是惦记我的,最喜欢公主了!
王琮火眼金睛挪开碟。“阿婶嘱咐过,萝卜解药性,你要忌口。”
“……”停云觉得自己是小白菜,试图跟后娘和后娘生的弟弟打商量:“我不吃萝卜,就尝尝饼皮。”
公主后娘在心底啧啧。要没有王琮事前提醒,她哪懂什么忌口。既然阿裴吃不得,他又何必点名要这个?欺负就是喜欢,小孩子真可爱……王琮已然取了饼,文雅地配茶咬一口。香,真香。
裴停云噎了一噎,心里堵得慌。时代变了啊,小白菜跌价为没人要的烂菜叶了。想自由自在点个外卖,想听妈妈唠叨生病都怪熬夜,想缩在自己的床上沉迷看文,这些都再不可能了。强忍到无人处,眼泪就止不住地滚落,脸上湿了又湿,实在憋不住了,才发出一声抽咽。
她哭得非常谨慎,自信绝不会给发现。隔天有人送来许多冰糖山楂,一大盘摆在外间桌上,每个拿签子串了,糖衣里裹着腌玫瑰花丝,依稀是外边尝过的“水晶绣球”,又比印象中更甜一些。等山楂吃完了,病也差不多好了。
病好就该上班……该排练了。名为王琮和裴停云搭戏,其实还有若干人等在场,绝无孤男寡女之嫌。老王精通音律,在前朝颇有小周郎美名,据说当年公主的皇父就热衷幻想“吾家若得小王将军如何如何”。王家子弟耳目渲染,多少能来几句。师傅们便跳过基本功,直接说戏。
《西楼记》说的是妓子穆素徽与书生于叔夜相恋,和所有中国男性文人笔下的爱情故事一样三俗狗血不讲理。“楼会”一折正是于郎到西楼拜访病中佳人,初次相见,十六岁的穆小姐就要自荐枕席,生猛得很。
讲到此处,教生旦的两位师傅福一福身,道声失礼,做起示范表演。她们都是王府家班的资深伶人,年纪稍长,颜色也平凡,一入戏却风致楚楚。穆素徽慵慵裹了披风登场,见到倾慕已久的于郎君,满腔欢喜忘了生病:
“病不胜娇懒下床,欣然扶病认檀郞,果然可爱风流样。呀,恁地相逢喜欲狂。”
停云不由目光流转,旁边的英奕少年郎,任哪个少女见了都会欣喜欲狂吧。可惜我早已过了二八之年……
他忽然略倾过身子,低问:“山楂果子吃得好吗?”
她呆了呆,脸颊透出粉红,吞吞吐吐道:“是你啊。”
她还指望是谁?王琮有些懊恼,只“嗯”了一声。小生与旦角相对坐下,旦角娇羞不胜,拿水袖掩面,念白道:“情之所投,愿同衾穴。自荐之耻,伏乞谅之。”
蓦地有人将门扣得砰砰响,笛声骤停。“表兄,表兄,你在不在!”
王琮眼睛一亮,撩裳跑去开门。十余岁的小郎君蹦进来,二人把臂拥抱。“阿玉,几时回来的?”
阿玉表弟挣开撒娇道:“我不是小儿家了,再叫阿玉,我也要称你小字。”他扫了一圈戏子,停在裴停云身上:“你是什么人?”
停云嘴角抽了抽。一个想非礼你宝哥哥的坏人。
王琮给双方做介绍。“这是京都来的裴女郎,这是舍表弟卫纮。”
王家有个驻防在外的女婿姓卫,想必就是他儿子了。男孩抬起一张祖传倨傲小白脸,上下审视她。“我知道了,你是那个做饭的。”
裴停云嘴角又抽一抽。正常言情文里的助攻反派理应是貌美如花小表妹,眼前这个画风怎么回事……
她斜斜瞥向王琮,满眼调笑。他气定神闲,全无教育熊孩子的意思。停云绷了绷嘴,“卫小郎君说得对,我不光是做饭的,还当过唱曲的呢,过得和你们不同,一日只得一餐清水小白菜。有一日你琮哥哥逃学来到南城,当时他较如今可爱许多,请我吃萝卜丝饼,从此——”
“阿云姐姐,你讲得好故事。”王琮含笑一语双关。
停云给这声姐姐吓着,想起来林丑丑的往事,登时气馁。卫纮急道:“南城有什么好玩的,我也要去。”
“好啊,听闻你剑术见长,比试一番如何?赢了便带你。”
卫纮气结。“这怎么行,阿翁都说过,剑法看天资,这东西你有我没有,过十年也赢不了你。”他东看看西摸摸,发现裴停云还在,忽道:“我忘了,外祖母着急寻你,你快到湖心亭去。”
不知王妃何事,停云只得向师傅们告辞。表兄弟又谈了会武艺,王琮说:“你倒学会骗人了。”
“知道你还不拦着。”卫纮不以为意,接着烂漫一笑。“她在多碍事啊。悄悄与你说,方才我和阿娘拜见公主阿舅,他们打赌你是不是喜欢裴姐姐,公主教我扮恶人,看你会如何——阿兄,你还真是一点好意也无。”
裴停云在门外掩住嘴。她想明白便折回来了,王妃年过半百,如何会乘舟摇摇晃晃去湖心亭喂蚊子。可是关关呐,这么奇怪的打赌绝对是中年妇女一大爱好吧!
“你对她究竟怎么想的嘛?”又是卫纮的小公鸭嗓。
王琮指指门口,扬声对他说了几句,满眼促狭。停云眼睛瞪得老大,捂住滚烫脸颊,逃也似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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