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黏湿得像胶,午间天色骤暗,终于下起久违的雨。男孩们趴在窗口,三颗小脑袋并排看一只大蜗牛缓缓的爬。大人说着闲话,转头见到这幅景象,不由相视而笑。
“小七,”王勰逗弄年长的儿子,“这样天吟什么诗?”
王家小七王玠已经快五岁了,能够聪慧地猜出父亲所想,却还不懂戏谑的意图。他背放小手,软软地诵道:“裴姊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王勰要的就是这出,忍笑忍得十分辛苦。“为何要这样念呢?”他转向两个小的。小九王玙摇头,小八王珵鼓了鼓腮,脆生生说:“我知道,因为避讳长辈名字,裴家姐姐叫停云!”
徐夫人斥道:“就你见识多!自家名字还写不出,女郎闺名倒记得清,也不知从哪打听来。”没说完便乐了。寇含贞不知道“阿娘雎鸠”的典故,听公主演了一道,笑得花枝乱颤。
“乖乖,避讳什么,往后只管念‘关关雎鸠’。”她把王玠抱到膝头,“你阿娘其实叫罐罐来着。”
阿玠满头雾水,求证地看向父母。公主和王勰一个摇头一个点头,终于绷不住,全笑起来。
进宫那年,寇含贞刚满十岁,不久便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她住的宫室不仅有自己,还藏着一个神出鬼没的小姑娘!宫女不得已告诉她:“是圣人最小的妹妹,郡主只当没看见。”越是这般,寇含贞好奇越重,终于逮住一次节庆机会,只身摸到落单的小公主面前。
原来她生得美丽无匹,寇含贞一时看呆了,半晌才说:“我是阿贞,你叫什么?”其实她知道关关的名字,只是想听她的声音。
关关皱起眉头,好像在理解这样简单的两句话。费了好大功夫,她指着自己,生硬地开口:“六罐罐。”
寇含贞哈哈大笑。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口音,或许哪里都不是。笑完她忽然慌张了。朝野皆知,圣人要将妹妹许给王家,这妹妹原来脑子不好使,王二哥哥娶个傻子,怎么得了!“关关,是刘关关!”她着急地纠正。
“柳罐罐?”关关也有些恼火,叽里咕噜几句,谁都听不懂。
寇含贞毫无办法,只好转变策略。当时王勰在当皇帝的伴读,她扮成小黄门去官学找到义兄,让他赶紧想法子辞婚才是。王勰也吓了一跳,不过他生性谨慎,公主究竟傻不傻,还得亲见一回才能断定。
于是寇含贞设法拐了关关和他偶遇。她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反正,关关如期出降,一个在宫中,一个在府邸,从此只有觐见典礼才能相见。关关的进步一日千里,这次总算说话正常了,下回便懂读书写字了。向来不大在意庶女的太后都说,皇帝该给这妹夫加个双俸,这哪是做驸马,分明是当私塾先生。
而寇含贞却得到了太后无微不至的关爱,让她过得比关关更像真正的长公主。时隔二十年,许多事她早已看透,比如关关从来不傻,比如自己并无出众之处,不过是牵系交州大军的砝码,寇含贞仍然信任她与皇宫那位母亲之间的亲情。
徐夫人还是头一次听说,自然不敢深究“罐罐”怎么回事。她点着王勰道:“别人说小郎为人师表,我知道你是见色起意。”
公主只是笑,王勰举手投降:“嫂嫂,之前给阿琮用的跌打神药叫什么?你可得记着送我,待会上搓衣板少遭些罪。”
徐夫人笑道:“呸,少来挑拨。在朱家多亏了你会做戏,并没让阿琮真挨到打,哪来什么神药。”说起大儿子,她连日的心病总算卸了,满腔欢喜溢于言表。
公主道:“嫂嫂女中丈夫,怎么为区区亲家就犯愁呢。其实我瞧那小女郎天真可爱,颇合阿琮心意。可惜姓了朱,不然也算良缘。”
徐夫人急了。“作孽的,管他合不合!公主你不知,姓朱的在宁州克扣军饷,将士们恨不得扒了他狗皮,我家与他做亲,还想不想统兵了。只是……”
交谈在尴尬和忧虑中渐渐放低,不过足够寇含贞听清了。徐夫人相信(主要是公主哄她相信),正如他二叔当年,阿琮也爱上了政治联姻对象,这件事基本等于“他完了”。所以公主把朱观治叫来当面施压,一举棒打鸳鸯,十分可喜可贺。
问题是分开也有烦恼。据公主讲,年轻人脆弱,她九叔的六表姐的四儿子、五堂姐丈夫的大外甥都是这般失恋的,结果一个黯然从军马革裹尸,一个酗酒发疯失足落水。为了防止阿琮心碎而死,当下最紧要是封锁消息,再给他找个新的可爱小娘子。
做母亲的晕头转向。儿子果真是深藏不露的情痴?有了,近来他有些不思饮食。这也可能因为天热和零嘴吃太多。他的世间最爱居然不是宝马名剑和表弟?“哪里找得到!”徐夫人脱口而出。阿琮个性本来就糟,再受退婚打击,绝对坏得没救了,有可爱小娘子要他才怪。
“阿嫂,”公主郑重握住她手,脸上熠熠生辉。“此事交给我,保证才子佳人皆大欢喜。”
王勰并不搭腔,嘴角渐渐有几分自嘲,仿佛老父亲在注视不大聪明的那个孩子无事忙。寇含贞不由莞尔。她揉揉王玠的小脑袋,放他自去玩。印象中关关总是孤零零的,现在可算找到玩伴了。所谓好玩不过嫂子,原来更好玩是嫂子的儿子……和儿子的嫂子。
不过儿子他嫂子无意奉陪。某种意义上,裴停云已经穿越新世界了。此刻她身边有侠客,有美人,有郭芙,有一个姓杨的孤儿,还有一只雕……
“能不能把这傻鸟挪开?”
显然没有任何效果。
新世界始于一封没有预告的家信。柏林考中了武科举人,已经憧憬起做将军的前景;黑森的小饭馆正式开张,还结识了很美很美只比停云差一点的小娘子,都是些令人会心微笑的家长里短。
信笺最后,约翰用帕金森笔迹写下一段德文,让公主见了沉默,停云看了落泪:
……简而言之,是塔迪斯出现了。虽然年老体衰一时没追上,约翰确信它很快还会再来。“飞翔的朋友已经找到我们的踪迹。”
停云反复看了几次,害怕阅读太差,理解错了。但是直觉告诉她没有。正要再看一遍,小黄门敲窗叫她去练戏。从寺庙回来,她就担心这个,不知道怎么面对,现在倒完全不介意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太开心了,恨不能唱着跳着飞起来。
再见王琮,他也眉梢带喜,眼角含笑。真是没出息,母胎单身一朝有了老婆,乐得姓什么都忘了。两人比赛般笑脸相对,惹得师傅们频频侧目。
不多时天色突变,夏雨倾盆,郭芙小姑娘在簇拥中进来躲雨,跟着是附近习剑的卫纮小郎君。表兄妹相见分外吵闹,小小水榭简直翻了天。
然后自带炸雷特效的聂教头湿漉漉跑进来,带着阿杨和他肩头的雪白大雕。白雕乃某个缺德贵族给王爷的寿礼,阿杨是专门驯雕的小奴。按常理,王府内院是不许外男踏入的。不过聂教头是王爷亲卫,而阿杨年纪尚幼,据说,还是不通言语的白痴,名字也没有,只知道姓杨。
“就叫杨过啊!”裴停云提议。
“什么?”窗外大雨如注,电光一道接一道闪过。
“杨过,过儿,过儿!”小男孩置若罔闻,神雕斜着眼睛,忽然抖擞羽毛,甩她一脸雨水。
聂大侠毫无诚意地一拍鸟头。“这雕年纪小,不懂事,怕是当小娘子在骂它。”
傻雕!傻雕!停云引袖拭面,内心疯狂吐槽。王琮摸了摸鼻梁,道:“既然如此,不如宰了。”说着伸手就拔卫纮的剑。众人大惊,纷纷劝解:“王爷心爱之物,小郎君使不得啊!”
男孩和鸟呆若木雕,卫纮郭芙眼睛不眨盯着他们表哥,裴停云倒不怕出雕命,就怕有个闪失,阿杨变成断臂大侠。反正要回现代了,她豁出去,伸个指头戳一戳王琮。
“算了吧,又不能吃。”
王琮回过头,对她一笑。“不过吓吓他,原来是真傻。”他慢慢收回剑锋,聂教头方觉腿软。王小三郎和祖父黑心起来太像,只有亲信知道,天不怕地不怕,老王爷一摸鼻梁,定是要见血的……
阿杨呆呆转了转眼,总算发出些声音。别人听来是叽里呱啦,落入停云耳中却天雷万丈:“scheisse,scheisse!”(德语国骂)
聂教头堆笑道:“他向小郎君小娘子道谢呢。”
停云张嘴,又闭上。已经没有语言能吐槽这个世界了。背后忽扫过阴风,女眷们惊叫四散,她眼前一晃,就稳稳落到数尺外。原来那白雕受了惊吓,突然展翅起飞,像一片云在屋里盘旋。聂教头素以力大闻名,顺手抓起王琮和停云跳开,轻松得如同拎菜。
“大侠!”“好身手!”
聂教头得意洋洋回身,却见一名窄衣女郎徒手擒住了飞翔的白雕。阿杨吹了一串口哨,挣扎的猛禽迅速耷拉双翼,乖乖回到他肩头。女郎拂一拂手,又隐到郭芙身后。
众目睽睽下,聂教头冲向女郎,扑腾跪倒。“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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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句是“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引自陶渊明《停云》诗。
德语“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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