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停云在馨香中醒来。
眼前还雾茫茫看不清楚,依稀是自己的床褥。鼻中如万花馥郁,是金钱的芬芳。
“醒了?”
停云呆呆转过脸。天光大亮,公主拥被倚在床头,倾身看她,几缕散发龙涎香气的长发垂到她脸上。来不及想起前因,公主忽然伸手按住她,用一口温软的宫廷雅音笑开来:“有没有感觉哪里不一样了?昨夜是金童侄子抱你回来的哦。”
停云口干眼肿,迟钝地搅动头脑,终于嗷的一声,躲进被子面红心跳。“别别别告诉我!不记得了,日天又有什么意思!”
“你为何思想这样龌龊。”公主收起鸨母脸。“是我捡你回家,让他出力而已。”
停云露出脑袋,半信半疑。“那我怎么浑身散架。”
“散架都算轻的。本来还夸你睡觉真乖,结果你是八爪鱼投胎,缠着可怜的王小琮不肯下来。他说不如就砍了吧,你赶紧撒手摔到地上。”
嘶。停云无意瞥向常年戴的一只白底青翡翠镯子,竟然多了条深深裂纹,登时觉得周身剧痛。“小时候还算可爱,究竟什么童年阴影能把人变成坏心死变态啊。”
公主懒懒想了想。“比如你?”
停云:“。”
“雏儿嘛,不懂表达感情,体谅体谅。”公主哄孩子般轻拍她。“你知道那胡姬贵妃?皇帝也是迷得丢了魂似的,不知拿她怎么好,只得纵着为非作歹,就差没塑个金身了。盛夏天的要喝什么蒲陶冰酒,嚯,这么土一定是德国人。听说陛下命约翰去想法子。”
停云哼哼应着,对红发奸妃和葡萄酒全不留心。越想越难堪,她抠着被子,无端撒起娇来。“不信,臭小鬼!臭小鬼!……为什么是你和我睡?”
“怕你半夜呕吐呛死啊。”
停云心头一热,滚过去抱紧她。关关最好了,无论地位,无论权势,始终保有一颗平等善良的心……美人在怀,停云清楚感受到了岁月,关关的腰肢不复少女般纤细,肌理也有了淡淡纹路。她明白,自己并不是例外。
公主敏感地叹了口气,轻笑着转过身:“三十岁了……”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还好,关关已经拥有爱与亲人。要等到何时何地,才能找到另一双翅膀相伴同归?再不回去,真要老了啊。
公主眼睫微颤。即便经历过这么多失望,阿云那份执着从未泯灭。她毫不怀疑,等到耄耋之年,佩特拉仍然是一个相信塔迪斯的梦想家。
要让她幸福!她们同时想。
王勰已经快不耐烦了。他在看得见裴停云后窗的凉亭踱来踱去,并不打算叫人通报。转到不知第几个圈,他意外和亲侄儿撞面了。年轻人反常地束了玉冠,着了广袖,越发的容光照人。学会色。诱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然而一开口就是欠揍:“叔父在此意欲何为!”
王勰装得云淡风轻:“路过。”到另一个女人房里找老婆,说出来好奇怪。
王琮装得深不可测:“我也路过。”关心一下酒醉的梦中前妻,说出来好奇怪。
“真巧啊。”
话音才落,一截裹在茜纱袖里的手臂轻推开窗,似有若无的闺阁幽香袭来,跟着有人娇慵地唱了句:“昏沉睡醒眉倦扬。”
男人心头千百只小蚂蚁挠来挠去,一边默念非礼勿视,一边眼睛乱转,结果再也看不见一片衣角。总算盼到公主的得脸侍女露面,那纨素含笑道:“人已经起了,阿郎小郎君不进堂屋等吗?”
“叔父就是路过。”王琮说。
“他也是路过,你回去伺候吧。”王勰说。
纨素跟随公主多年,耳目渲染,先是恭顺应着,笑意又深几分。“既然是路过,奴去召便舆来送二位。”
“不必!”叔侄俩异口同声。王勰扬袖指向亭檐早就开败的藤萝:“突然觉得这个花……枝叶葳蕤,可以细细观赏。”
“垂下来甚是好看。”王琮附和,心里讶异叔叔的厚脸皮。
纨素仰首。“呀,还真是,头顶一片绿油油的。”
她一笑告退,撇下驸马和王小三郎继续植物鉴赏。公主正盯着停云吃醒酒的梨汁粥,纨素凑向公主耳畔,二人相视掩唇。公主若无其事道:“看,窗外有两个傻子。”又道:“王琮这几日要去永昌边疆了。”
话题跳跃太大,停云的宿醉都吓忘了。戍什么边,是躲起来演兵造反吧。“真的!”
当然是假的。“可能因为祖父觉得自己老了,该放孙子长大了。”公主挽起罗袖,亲自给她添了半碗,令人再上了燕窝莲米粉松糕、荠菜荷包豆腐几样,还有膳房闻所未闻的芦笋酥酪蘑菇蛋(美式煎蛋卷)、各色切碎的醋拌生蔬(减肥沙拉)之类,笑眯眯将这顿拖了半个时辰,方才离去。
回到自己殿中,公主稍事小坐,构想待会的台词,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没过多久,纨素便来报信。“裴姐姐后脚果然去找王小郎君了,两个人在亭子里肩并肩呢。”
“如何如何?有没有执手相看泪眼卿卿我我互诉衷肠?”
“这……奴隔得远,瞧不出来。”
“罢了。”公主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不出午时,他们就会手挽手来求我许婚,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往后生了孩子,我就是教母……”
纨素跪在案边收拾茶盏,想起什么似的小声道:“是婶婆吧。”
果真如此吗?数百丈之外,罗密欧与朱丽叶正在面面相觑,头顶绿油油的藤萝随风摇曳。王琮踌躇问道:“还疼吗?”
“我什么都不记得。”
话甫出口,总觉得暧昧。二人很有默契地同时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中去。
“昨夜……”王琮低着嗓子,垂下眼,打量她手腕的玉镯。“昨夜,你忽然撒手坠地,我防备不周,是我的过错。你喜欢什么样式的镯子,我补给你。”他记起损友的孜孜教诲,又说:“或者待你得空出府,我带你去挑。”
一口一个你我。今生没有梦里的夫妻缘分,便不必卿卿我我,又何需美玉留作念想。停云拢了衣袖,摇摇头。“不是贵重玩意,哪里用浪费功夫呢。听说小郎君要……走了。”
为家事告了许多天假,是时候回去上值了。没料到她还留心自己宦场俗事,王琮不禁含笑点头:“是。”
停云毛骨悚然。居然为了造反打仗高兴成这样,老王家的家庭教育真是有相当的缺陷……
转念又很伤感。她觉得自己就像聊斋里的书生,误入狐狸洞过了段风流快活日子。狐狸精或许作恶,却没有伤害过书生。结果赶上道士除妖,人世一回头,温柔乡都化作了劫灰。
当然她不敢讲。拿狐狸精比王琮,怕给他扒了皮。只好捡起约翰的传家本领,开始龙门阵:“先祖父,就是麦监正的日耳曼国父亲,也是少年从军。”
约翰最爱的故事主角韩小郎,其实叫汉斯,不是别人,正是他二战阵亡的飞行员父亲。汉斯和如今的王琮同龄,几乎还是个男孩,在被前来俘虏他的敌人包围时选择了自尽。
王琮安安静静听完了,和童年听她讲林丑丑一样迷惑。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他顺着一想,肯定是昨夜寿宴,让她想起自己祖父了。原来她家也有武人,他觉得越发亲切,吹捧不打草稿:“从军者不以胜败论英雄。如尊祖父这般,宁死不降,碧血留名——”
“什么玩意啊。”停云上课上歪了,气得跳脚。“他倒是轻松,他的父母亲人呢?未婚妻呢?孩子呢?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千万不要学韩小郎。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死了什么也没有了。”
王琮随口应着,终于品出些端倪。上回逛集市也好,在庙里也好,她是不是懂的太多了点?担心她失言,他硬转了个话题:“还记得聂教头和殷娘子么?他们真要成婚了。两人都无子,预备将那小家伙收养去。”
“杨过?”停云错愕。“我本想带他走的。”
带什么带,凭什么只带他?王琮方觉给自己挖了个坑。一个话题不对,再强行转就是。“对了,你记不记得,昨夜对我说了什么?……”
停云顿时心梗。怎么办,被发现了,自己只是个年纪一把不要脸的老色批而已。
他临风背手,提高音量。“姐姐,你说你要和我……”
“……住口!”她慌张了,对着他乱拍乱打。“不许讲不许讲!”
王琮哈哈大笑。让人闭嘴的最好方法是什么来着?停云怒扳过他的头,用唇堵住了他的。
触电一样分开,然后他圈住她,又亲上去。
原来亲吻的滋味是这样的,连空气都变得又甜又软。起初羞涩而生疏,然后,他随本能得寸进尺,顺势埋进她绯红的颈窝,触摸她的肌肤,用鼻音哼出无意义的声响。
亲吻还不够,抚摸还不够。其实她的心比他更饿。是身如焰,从渴爱生。贪爱的火焰一旦燃起,就熄灭不了了。她不会对他说,除了他以外,从来也没人当她是个女人。她命里孤独,是亲爱的女儿、朋友、厨子、管家婆和大姐头,可是没有谁以女人的身份去爱她。说不定,并不是渴求肌肤之亲,只是要一点寻常女人都拥有的怜惜缱绻。
尝到苦咸滋味,他醒过来,急忙捧起她的脸,已经湿了一片。
“王琮!”
蓦然间有人怒喝他大名,转头只见公主站在亭外,以及……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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