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小说 > 科幻小说 > 浮云记 > 第25章 到底意难平

鸡鸣时分,王轨披衣即起。自十岁那年,立志追随父亲、舅父做一代名将开始,他闻鸡起舞的习惯未曾一日间断。天色未明,窗外悄悄,昨天热闹到子夜后,阖府上下仿佛还没有醒来。在年过花甲的第一个早晨,他突然感到这个习惯格格不入了。

        绕过云母屏风,却见到熟悉的妇人迎上前。“郎君。”

        “夫人?”乍见老妻,王轨惊讶地差点掉头缩回卧榻。“何事劳夫人清早大驾?”

        “为妻侍奉夫君,有什么奇怪?”张王妃含笑,替他披上中单,系好外衫,待人伺候完盥洗,又接过象牙梳,亲自为他梳头束发。她年轻时常常随军,虽然出身士家,这些动手的事做得十分熨贴。

        “三郎,你也有今日啊。”王妃手里抓着他的一缕华发,老夫老妻镜中四目相视,各自一笑。王轨胸中涌起一股难辨的情感,结褵大半生,无数悲欢冷暖过去,竟也磕磕绊绊走到了白头偕老的一天。

        整好冠带,朝食也送了进来。碗筷杯盘都是双份,看来王妃打算共食了。她跪坐案前,为他烹茶、为他试温、为他添菜,让人莫名想起恶战的前夕。三十年前,先朝覆亡,王轨的几万铁骑独守边疆,成了最后一支坚决不降、救国无路的孤军。绝境之中,他无奈向宿敌北朝求援。在那个出发谈判的清晨,王妃也是这般亲手侍奉,一举一动从容有度,抹平他对未知的惶恐……

        张王妃忽然敛了笑容。“郎君,你可知错?”

        她眼风一扫,王轨心中一凛。莫非老婆子念佛念出了读心神通?方才他确有过一念痴想,身边若是老来的阿沅该多好……

        “你要唱《西厢》,心意我懂,我不怪你。可你不该不顾场合,堂堂亲王当着钦差公主扮戏子,成何体统。我儿回到朝中,岂不要沦为笑柄!”

        “阿桃!……”

        多年夫妇至此,到底还是不能相知。说恼怒,其实只有一点,更多的是伤心无趣。他捱着性子道:“名为唱戏,还不是做戏。”让小皇帝瞧一瞧,他忌惮的藩王是个贪图逸乐的昏聩老翁,绷得太紧的弦可以松一松了。

        王妃不依不饶道:“活到这把岁数了,你在新朝也是开国元老……儿孙自有儿孙福,二郎有公主在,小七小九是皇家外孙,横竖苦不着,再往后的事,你我也管不得了。安心做个富贵闲王,将那口气咽了罢。”

        那口气那口气,妇人之见!王轨扪鼻不语。当年与北朝结盟借兵,反中了诱降计谋,被架着当了贰臣,赔上父母爱姬和半世英名,对于一路春风得意、桀骜不驯的王将军而言,是此生最大耻辱。什么王爵,什么尚主,什么藩封,都是欠他家的。“小皇帝妄想过河拆桥,他做梦。”

        一腔闷火无处撒,独气气不如众气气,他忽然像个顽童,起了戏弄的心思。“夫人,另有一事,你连日辛劳,还未与你商量。蹇总管说上月有个乞儿投名求见……”

        在外间侍奉的人听见杯盘碎裂,见怪不怪。消息很快透过神秘网络传遍王府:一级预警,大王又被王妃打出门了!

        王轨快乐地溜达出来,准备去关爱老二,欣赏公主儿媳想撵他又无可奈何的表情。没想,王勰却自己找上门来,不仅有他,还有老大王岐和一众女婿。

        “又来了什么圣旨?”王轨料到没有好事。

        底下有些尴尬地对望一下,何观之出来禀道:“父王,朝廷的贺寿使两日前到了归化驿,小婿擅作主张将人拖住了。”

        他觑着岳父脸色,心一横继续:“圣人旨意说父王劳苦功高,因此不光赐下寿礼,还有……四名美人。”

        王轨五官一抽,拍案急道:“不许叫你们母亲听到!”儿子女婿连忙窃笑着应了,最老实的卫简说:“纳也不是,不纳也不是,圣人可真会出难题。”

        话虽拙了点,倒是实情。美人可以是红粉温柔,也可以化作修罗恶鬼。话说回来,人进了王府,天高皇帝远,谅她们能如何?

        王岐笑得欢,大咧咧接过话头:“小皇帝不是善茬,我可老早看出来了。乳臭未干黑心得很,当年还没亲政,那什么顾相专权杀了苏相,国丈贺太师出头清君侧,又痛宰了顾相,好一出大棋。这样阴狠,什么事做不出。你说你皇侄儿是不是,老二?”

        王轨眼皮跳了跳。老大生得肖娘,自己心怀怜惜歉疚,每回该教育的时候都打骂不下手,让他成了这么个轻浮样。老二又太练达,太不需要操心了。他仿佛没听懂,只淡淡说:“皇帝少年老成。”

        争论皇帝品性于事无补,众人商量一阵,何观之灵机一动:“圣旨是赐美人,又没令怎么用,不如父王再转赠二弟,让他带回京都,岂不妙哉?”

        “可以,你亲自呈报公主。”王勰言简意赅。

        众人想象那腥风血雨场面,王轨只得看向王岐。“大郎……”

        “父王,我领兵还不够辛劳么!”王歧抗议。“一个也罢了,四个怕夭寿。倒是我家阿琮,可怜没个人照顾冷暖,不如全给他。”

        “大可不必,马上就有新妇照顾他了。”王勰装作说漏了嘴。

        “什么新妇,哪来的?你寻的?”王歧惊呆,继而大怒,“你混账,到底谁才是阿琮的老子!”

        “我不是,公主是。”王勰理直气壮。“公主做大媒,为阿琮定了河东裴氏女郎。”

        众人一时无言以对。目前看来,公主的确是王琮的老子,更是全王府的老子。她做媒约等于皇帝指婚,哪怕裴氏是个不男不女的跛腿罗锅,王家也得稳稳接着。事出突然,势必有妖,可怜呐阿琮,可怜可怜。

        却见王轨若有所思。王勰宽和但不荒唐,绝不随人胡闹,可见不仅是公主的意思,他自己也有此意。“裴氏?是那随我学过半天戏的小徒?”

        王勰称是,他便依稀想起一个如春山翠微的身影。当年与杨姬戏台相识,半生过后,孙儿又因戏结缘,冥冥中仿佛自有定数。良久,他点点头:“阿琮跑调,裴女郎走板,正好凑个夫唱妇随。”

        何观之大笑。“那么美人只得由父王消受了。还有五妹再嫁,加上阿琮这桩,祖孙三代好事将近,哈哈哈……”

        重重院落之外,裴停云打了个喷嚏。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她也不知道。守在门口的嬷嬷换了个姿势,和她目光相撞,尴尬咳了声,侧过身去。停云理解地点点头。的确,此情此景只让人想起一幕,就是法制节目里的扫黄现场。

        扫黄的另一位主角,姿态端正跪在几步开外,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名臣准备死谏昏君。眼角瞥过去,发现他竟盯着她开心。

        “笑什么笑!”停云用表情问。

        “我没笑。”王琮以口型答,移开目光,嘴角跟着扬起来。

        ……不想管了。

        清佩叮当,公主徐夫人联袂走了出来。等候发落的两个小罪人连忙收敛表情,不约而同埋低头。

        堂下何人,为何状告本官?停云在心里配音。

        “我与你母亲都商量好了。”公主大人升堂。

        屋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嬷嬷婢子出了一掌冷汗,屏息倒退着掩门退下。停云跪得膝盖僵疼,心里叫苦不迭,她偷偷抬脸,电波询问关关:唱哪出啊?

        公主不动声色比个ok,令人越发一头雾水。徐夫人清嗓子,道:“我家不是那等酸儒,你们两个年貌相合,生出情思,也是发乎自然,谁孟浪谁轻薄,也都不必揽了。既然相悦,就按礼法给你们定亲。还不快谢公主恩?”

        讲完了,徐夫人赶快喝口茶压惊。这好儿子平时狼崽似的,她当亲娘的在面前都说不上话,今日总算借势威风一把。臭小子,呵。

        全场静默。

        停云与王琮扭过脖子,不敢置信地对望。他急声叩了个头:“阿婶阿娘,请三思。”

        徐夫人一把从后脑打了王琮一掌。“不知进退的家伙!公主念你有真心才舍得裴小娘子,你还记挂朱家,作死吗?呆着张脸给谁看,还不快赔礼谢恩!”她亲厚地拢住停云双手,解释道:“三郎生在军中,乳娘也是草草寻来不中用的,好几回将他头朝下摔落过,所以自小就……”

        “哪有的事?”王琮哪知道公主给母亲灌的虚假情报,迎上几道彻悟目光,气得脸赛熟虾。“谁会记挂朱家!”

        “你那点相思病,公主早告诉我了,裴小娘子也并非不知,还害什么羞啊。”徐夫人眯起眼。把他逗怒实在很好玩。

        “阿娘!不要胡说八道!”

        果然,他还是该娶朱二娘嘛。虽然眼睛发酸,停云的心变得像风一样轻。“公主,夫人,其实我觉得……”

        公主笑了笑,及时截断她发言。“阿琮,我为何要三思,说来听听。”

        他们的嘴一开一合,停云好像在场,其实头脑一片空白。不要听,不要听。某个约翰父辈的老纳粹说过,任何事物都可能是地狱的萌芽,一张脸,一句话,一颗糖山楂。如果忘不掉,就可能发疯。圆觉寺无人知晓的伤情已经够惨了,不能再惨上加惨。

        阿云?阿云?阿云!

        停云从茫然回神,每个人都盯着她。公主说:“你伤风了,快回自己屋里去。”她这才听见自己抽噎的深深吸气。傍晚时分公主来了,把停云掏出被窝,一顿子搓脸捏腮。

        “喂——这次玩笑太过火了!”

        公主放开她倒茶喝,盈盈的笑。“老王爷已经允了,还叫你认他的姨表弟裴氏做本家。妆奁我来负责。塔迪斯不会抛下你。问题解决。”

        停云呆了三秒,恨不得以头抢关关。“为什么!为什么!”

        “做长辈的一致认为,你们两个太恶心了,除了结婚没有更好的出路。”

        “可王琮本来开开心心要娶朱家女啊!”

        “娶个鬼啊,他是开开心心毁了婚。我为了你们,不惜把狗官召到面前喝茶,我也很不容易。那什么,民间不是说吗,女大三抱金砖……”

        “他这么小,万一什么砖都不想抱呢!”停云给她带偏了,急忙回到正题。“这个朝代有没有离婚冷静期,我……”她想起那个过分真实的梦,巨大的苦涩席卷上来。“他不过在陪你玩过家家,做什么都为了讨你欢心。将来你们回京都鞭长莫及,他就露出真面目搓磨我,我只剩死路一条。”

        公主的笑一点点褪色。“他这样说,你亲耳听到了?”

        “梦见的。”她小声嗫嚅。

        公主说:“啊?”

        停云红透了脸。不行,终究还是不行。造反事业太高危了,她实在只是一介平凡现代人,没有勇气挑战这样的冒险。“我对当反贼没兴趣。”

        公主说:“啊?”

        太直白确实不好,给外人听去是要掉脑袋的。可是眼前没有外人,关关还装出事不关己的模样,这就太不利于沟通了。一咬牙豁出去:“王家要造你家的反然后输光,你懂的。”

        哐当一声,茶杯在地上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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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老纳粹是集中营官员ottodietrichzurlinde,博尔赫斯对他有更深入的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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