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接受。以上是悲伤的五个阶段。
纨素自然不会知道这个20世纪心理学理论，却凭侍奉公主的经验和一点聪明狡黠悟了。她悟到，无论主子此刻哀号什么，大骂什么，锤什么东西，喝什么液体，其变化自有一套规律。
“别去，过了这阵就好。”她大将风范地一抬手，止住整个抓瞎的服务团队冲进门。
裴停云和刘关关正在相互交错、此起彼伏经历着五阶段。关关是因为当了三十年公主，突然得知夫家要反了娘家；停云是因为发现了关关如假包换、无可救药的历史盲身份。
“所有那些改良火药、引进土豆、结交人脉，居然只是为了好玩，怎么可能这么巧……”
“土豆，土豆在哪？要吃薯片！要喝酒！”
“我还是不太相信穿越这种蠢事，你肯定是我的梦。”
“佩特拉，我错了我错了，不嫁就是了，求求你告诉我是假的。”
“呜呜，十年天地干戈老,四海苍生痛哭深……”
“十年？你说要打十年？”关关脸色大变，揪住她衣襟，从牙缝挤出：“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十年不是虚指吗……停云的心好累。她发现关关何止历史盲，中文也不太行。
“我一直以为，吃喝玩乐都是障眼法，你们早就布好棋局，我只需要抱大腿听指挥……”她深吸一口气，歇斯底里对关关大吼：“搞半天没有一个人用脑，大家全在随波逐流！只剩两三年了，赶紧收拾东西跑路吧，救命啊！……”
冷静下来（其实是喊累了……）以后，公主终于想起用晚膳。特级警戒状态中的纨素和众人早有准备，行云流水端茶奉饭，转眼摆上热气腾腾满桌。
停云和关关对着十几品菜，面面相觑。没滋没味地各自咽了几口汤，塞了几块点心，其余原封未动撤走。这些食物将分赐下去，究竟会被吃掉还是浪费，就不得而知了。
“好了，吃饱加班。”关关精神恢复了些，把孩子们的保母嬷嬷叫来嘱咐过后，服务团队统统撵走，亲自抱了一堆笔墨纸砚，哐当搁在停云面前。
面对两只无辜无助的眼睛，关关清嗓：“今晚你给我讲课，然后研究出可行性方案。”
停云抱头大叫。“明明是你们的事，最后怎么又变成我做啊！反正塔迪斯要到了，快来一起摆烂！”
……
她乖乖摊开纸笔，强迫自己梳理思路。
老实说，她的记忆有空白。穿越前最后的事，头脑中只剩一片模糊。依稀记得自己在户外临摹一方石碑，很可能是本朝之物。碑在何处，写了什么，为什么临，却始终想不起来。
与此相反，过去的生活清晰得如同昨日。停云和女博士青梅竹马，人家追随本心读中文，一路深造，成绩斐然；停云自作聪明，以为文史找不到工作，背叛自我选了个实际专业，结果时刻羡慕友人，引为此生遗憾。
不过女博士的研究方向恰好是这个朝代的传奇小说。藩镇叛乱过后，有大量作品沦为禁书，封销毁版，留下许多有目无篇的遗憾，所以停云对身处的历史其实比一般人印象深刻。
她所知的版本里，接下来公主一行会如期回京。
一两年后，皇帝下旨藩镇全部撤兵，家口迁移塞外。宁州藩杀刺史，以恢复前朝为名造反。天下震动，诸藩皆叛。驸马王勰下狱。
王军一路长驱无阻，各城守官逃的逃，降的降，兵不血刃到了长江边。各方都在观望，变成了奇怪的静坐战。民间风行“亲家打架，打不了三天”的流言。
来年，皇帝杀王勰父子。双方彻底决裂，战争至此才真正爆发。
因为耽误渡江时机，王军没能顺利北上，也无法控制江南财赋重地，但战场始终保持着一种拉锯平衡。直到王轨病逝，情况才急转直下。
兵灾总共延绵了八年。生灵涂炭，十室九空。
停云放下笔杆。史实线条大致如此，但中间还是有很多幽暗之处。
这个朝代看似风气宽松，实则帝制已经登峰造极，山穷水尽。在某些朝代，皇帝可以无能，可以作死，可以三十年不上班，文官集团也能把持国家平稳运行。
但当今，这位“大帝”把权力牢牢攒在一己之手，官员只是传声和执行工具，政体已经丧失了自我修复能力。换句话说，从此皇帝的任何个人失误都要全民买单。
这次撤藩引发的大乱就是一个典型。
一切问题其实都是经济问题。说白了，皇帝钱不够花，不想再给藩镇发工资。史学家做过统计，如今天下安定，又大幅裁军，各藩的饷银总数在八百万两左右。国库每年财政收入大约三千万两，的确非常紧张，但还不值得冒开战风险。
当时就有不少大臣提出反对，他们隐晦的表达翻译过来，就是“咱们先熬死老功臣，等二世祖上位不好吗？二世祖都是驸马皇亲，有什么不能商量？”
皇帝不干。而且凉薄到补偿金都不想给，直接赶去塞外。战后出尔反尔，大肆屠杀反正人士。失败的逆臣总会被打入道德低谷，但站在现代人角度，实在很难评价哪一方有正义可言。
“那我会怎么样？”跳动烛光下，关关静静地问。
停云宁可她吵死人，也不希望这样心碎的安静。
公主就此隐于史册。所有的宴会、封赏、出巡、幸第都不见名字，再次出现的时候，是许多年后她薨逝的一笔。失去全部亲人以后，她还有漫长的余生。没人去想象她如何度过。
“祈祷皇帝和老王发发慈悲，或者干掉他们。”停云总结。关关，你不得不站队。选择娘家，孤苦一生。选择夫家，大概率要英年早逝。运气好，王勰追封她，运气不好，就成了宫闱禁忌。
关关终于爆发，将书案拍得砰砰作响。“他爹的，这个公主的一生都什么乱七八糟？被兄弟侄子公公吃得骨头不剩啊！给你封个头衔，榨干你做女人的所有价值，把做妻子和母亲的心像垃圾一样丢掉，最后还要你当夫族父族的替罪羊！……你说，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停云仰天垂泪。多么可笑又可怜，时代不给她们这些女人活路，造反尚且有望成功，想战胜父权，却比推翻一个稳固的皇朝还要艰难。“你怎么选，我都跟着。”
关关需要一些时间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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