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校场,鼓角齐鸣。
宁州军沙场百战,其中不乏当世名将。名声最大者,就数今日点兵台上指挥的马保马将军。
马将军其实曾经叫阿宝,乃一介天纵英才的放羊娃出身。小小年纪不学好,打死了人投身流贼,于乱世中大展拳脚,一路在负隅顽抗的南方小朝廷混到国公。十余年前,王轨率大军远征南疆,干掉了前朝皇子,马将军无奈投降。没想到这位大王爱才,不仅留他性命,还保举重用,是以他对王家死心塌地。
当然仅限于王家。马将军望向校场另一端,要演武的军士稀稀松松,站没站相地结成方队。正对点兵台搭了座位,以伞遮阴,供贵人和女眷观看。朝廷立了劳什子法规,将天下人分作北人和南人,地位有高低之分。正中是大王之位,左卑右尊,右边坐着的,定是北人出身的钦差。
多亏大王谋划如神,早几天将精锐转移深山去了。就为这帮鸟钦差要看什么演兵,临时凑这许多混子出来,毁老子一世英名。他娘的嘞!
董国舅不知道以上内心戏,他只看见传闻中的战神一幅被拖欠饷银的委靡相。将军背后的大纛字样不是“王”,而是本朝国号,更让国舅高兴。
他也不知道这旗是连夜绣的就对了。
待演武正式开始,众人哑然失笑。这叫哪门子兵!或者头顶花白,或者身量未足,披甲尚不合体,枪炮火器完全没有。藤牌兵跑得太快,将后面该掩护的都甩掉了;长-枪手和弓-弩手乱作一团,互相挡道;结阵变换的时候,竟还有连阵型都忘记的。
王轨凄凉地摇头:“八年不战,兵马竟然疲老至此。”
一时,董国舅和其他人纷纷忍不住出言安慰,说太平盛世是国家之福,大王放宽心云云。
裴停云尴尬到不想抬头,幸好她机智地带了话本来看。今天这本署名“祸枣堂主人”,说的是京中有位官家小娘子,名唤云娘。有一回云娘往南方亲戚家做客,在那边认得了小郎君某。长辈喜欢这一对璧人,做主为他们定了亲。两人也算年貌相当,情投意合。
男主角姓王,人称王三郎。真是奇了怪了。
“小娘子,你就是王三说的那个裴女郎?”忽有个少年嗓音从身侧响起,停云吓了一大跳。
刚才就座时,她就好奇旁边这位的身份。反正不是王家亲戚,原因很简单,王家养不出这样……胸大的……两百斤孩子。
“我是马二马自渊。”少年壮士体格虽胖,说话轻快,“王三是我朋友,点兵台上是我阿耶,我才混进来的。”
原来这就是马将军家的次子。他因为体形不能从军,一心读书,并且发展了常人所不能及的爱好——等韵学。
十六岁的马自渊正在努力成为一名语言学家。宁州丰富的方言已经令他着迷,而生于南方,长在京都,还懂西洋语的裴女郎,简直集万般迷人于一身。他做梦都想听她讲话,把她的口音记录下来研究。只不过王琮那家伙小气,死活不肯引荐。
等他把志趣向裴停云解释清楚,发觉她能领会,不由心潮澎湃。“万物的音声定有一套规律。再给我几年,就算鸦鸣鹊噪,我也能够通晓!”马自渊不经意间发出了今生宏愿。
停云大受震撼。“你就是乔姆斯基?”
董国舅其实也在肖想公主。趁演兵无聊,他对公主说:“宁州这个边陲地方,夷夏混杂,刁民恶妇,只知有藩王,不知有皇帝,这可以吗?”
公主没甚表情地转向他。董国舅高兴了:“不过,我看王家对圣人一片忠心,自然和无知百姓不同。”
“所以呢?”公主随口问。
“我建议,今后由王府带头,每日开膳前,先学一句圣人语录。再有,街头坊间说书的统统禁了,改为宣讲我朝历圣的文治武功。”
公主都听傻了。“你就是戈培尔?”
“是什么?”
“……事情恐难推行。”
“诶,贵主,此话不对。你是圣人的姑姑,宗室里的长辈。为了国家,谈何困难二字?”
公主深呼吸。“国舅讲的我听不懂。”
董国舅想起刘关关的确是知名皇家弱智,罢了。
演武坪上,步兵的乱演乱作总算告一段落。他们平日受训严苛,偶然得了大帅亲口指示,可以抛开规矩,哪能不抓紧机会各显神通。接下来该骑兵出场,观众注意力暂时拉了回来。毕竟是王军老本行,就算不出众,也不能太离谱了。
于是乎,实战里那些分路包抄、踏破敌阵之类的暴烈环节全部省略,变成无伤大雅的骑射比赛。校场中央设了高低不同方向三处草靶,每人只比三支箭。登场这队骑兵,都是将门出身的青年校尉。一个个良马金羁,不急不慢绕着校场跑一圈,很有分寸地射中一靶,其余脱手,再温文尔雅地离场,恨不得把“膏粱纨绔”写在脸上。
裴停云决定还是看小说算了。
这书里的名字怎么看怎么扎眼。云娘与王郎行过文定礼,就回到自家待嫁。过了一年半载,忽然天下大乱。因何而乱,却含糊带过。云娘给连累得家破人亡,当了流民,一路从帝京逃往南方投靠未婚夫,千辛万苦,不忍细说。
又行了一年半载,终于离目的地不远,女扮男装的云娘遇着一支大兵,抓她到军中当了杂役。幸而云娘擅长庖厨,靠手艺闯关,最后被善良美丽的将军娘子救出生天。
到这时候,云娘才发现将军就是当年王郎。
裴停云拿书的手抖了抖。
场上骑射差不多比完了。说是比烂更恰当,每人都只肯射中一次,分不出优胜。到了最后,只见一匹黑骝倏忽而来,风驰雨骤,箭无虚发,观众还未及看清,一人一骑已跑了一圈,三只草靶正中红心。
“好!”
黑马小将正是王琮。他本来在精力泛滥的年龄,跑回军营如同土匪归山,再也没踏进王府后宅。一想到娶亲的事,他就心烦气躁。好几天没吃上公主的小灶,他又若有所失。刚才经过坐席,一眼看见裴停云,他无端心安了,调转马首又冲进场中。
马将军浓眉一拧。他是安排王琮压阵,可没准他自己加戏啊。他望见女眷里许多如花似玉的面孔,心下了然,立刻挥旗示意鸣金收兵。
锣是敲了,王琮已经拉开硬弓。本想玩点花样,这会只好从简。众人只听一声箭啸,却不见箭落何处。定睛再看,原来他射的是先前中靶那支箭,将它一击为二。
满场又是哄然叫好。王琮假装看不到将军的黑脸,志得意满,踏马离去。
王孔雀可惜不知道,某小娘子全程心系话本,根本没抬头看过他。故事里的王郎并非负心另娶,而是各路消息真假难辨,伊人又三年了无音讯,只得相信她已死了。最初的震惊痛苦过后,云娘和王郎开始思索怎么办。
情节至此,裴停云发现这个故事其实非常超前。依照同时代的伦理,王郎完全可以坐拥双美而不受任何道德谴责,甚至被视作皆大欢喜。但他没有提出平妻或纳妾的混账建议,而是沉思后告诉云娘,“我会同她和离,我会与你成亲。”
云娘拒绝了。她道:“这说的是人话吗?我一生不靠男人过日,可有些柔弱女子,离开丈夫是活不了的。我不能与她们抢夺活路。”
裴停云鬼使神差,耳畔仿佛听见了云娘忍泪的心声:可是我喜欢你,我爱慕你,我曾经想嫁与你共度余生啊!
云娘这席话如同擂鼓,将王郎敲醒了。男女之情转为挚友般相处,王郎甚至戏问云娘,给她立了个牌位,要不要去看。到故事结尾,云娘静悄悄不见了,留下唯一念想,是一只带裂的翡翠镯。王郎拾起时,玉镯也在掌心化为齑粉。
裴停云下意识拨弄左手戴的镯子,一道新鲜裂纹横贯中央。她翻回扉页,惊异地审视“祸枣堂主人”五字。是人耶?是鬼耶?
演兵结束,宾主尽欢。冠军王琮上来受赏,自称姓徐,出身寒素,想借机讨个娘子。马将军决定回去赏他五军棍。一众亲戚眼皮抽了抽,他老爹半晌说:“巧了,你与犬子挺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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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乔姆斯基,当世著名的语言学家和公知。他认为一切人类语言本质上遵循相同的原则,即存在一种普遍语法。
小马留下了一部《等音》。知道造反将败,作为逆属的自己来日无多时,他发出了“再给我几年穷尽语音规则”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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