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嬛居所，是一处蜡梅环绕的偏僻池馆。花期早已过了，梅树长满翠叶，看起来普普通通，和疏影暗香毫无关联。
正堂墙上悬着一条行书横卷，向来客提出三条纪律：不做玄工，不参禅理，不谈风月。
裴停云会心一笑。犹记这句出现在话本里的云娘之口，不由问：“五娘子，你也看过祸枣堂主人吗？”
王嬛微怔，转过身去吩咐婢子倒腾茶点。今日她在私，没穿寡妇那些黑蓝颜色，着了身月白夏衫，脸上一抹可疑红晕，哪有什么孤介样子。
等回来，停云还像个呆鹌鹑一样盯着那幅字，偶尔眨巴眼睛。王嬛忍住，道貌岸然地对面而坐：“祸枣堂主人，是我一位朋友。”
次元壁轰然裂了。
停云深吸一口气，看破不说破：“那，那位朋友，从何处想来一个云娘和王郎的故事？”
“故事是梦见的，人名是胡乱起的。”
停云转了转腕上玉镯。哪有这样巧的事。
王嬛顺着看过去，才发现她那只镯子的裂纹，一时骇然。二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罢了，你我也算患难之交，我与你投缘，不妨实话实说。这故事确是我从梦中得来，两年前便刊刻了。你不信，去问书坊。听王琮说起你这么个人的时候，我还当巧合好笑，可是这裂镯……”
“阿弥陀佛，童言无忌，都是文字业障。”王嬛合掌胡念。
“无妨，五娘子再写个皆大欢喜阖家团圆的续作，就没事了。”停云笑了一声，心里却沉沉的。她也曾在梦中窥见自己和王琮另一个版本的悲惨故事。那些究竟是他们的过去，或者未来，还是某种可能？
“我也想过，可我编不下去。除非写个来生团圆，其实云娘乃是天女渡劫，王郎是天煞星投胎，云娘把战伤的王郎救回家，他无以为报只好自荐枕席……”
“然后起个名叫《三生十里桃花记》？或者黄粱记南柯记浮云记……”
王嬛说，这种题目听起来卖不掉。
竟然认真讨论起自己的同人，简直魔幻到停不下来。实在难以想象，这善言笑的青春女郎，竟是受过旌表的三贞九烈节妇。
王嬛似乎察觉，略变了脸色。“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快活了，不像孀妇的本分？”
停云细声道：“又有谁定的法度，孀妇应当如何如何呢？”
王嬛破颜。难怪阿兄总说裴小娘子好玩，看着柔和胆怯，暗里的反骨却要反上天了。她自辩似的说：“我与苏郎一面都未曾见过，谈何恩情。其实我守这个望门寡，为的不是他，是我自己。”
停云似乎明白了。对于有志文学创作的女性，结婚是事业一大阻碍。“嫁为人妇，百年辛苦。将来盐米事烦，儿女环绕，分不出心思写话本的……”
“为写话本子？”王嬛给逗笑了。“那倒不必。我自小害怕出嫁。你别看父王老了，年少时也算全南朝小娘子的梦中人。母亲总说她平平无奇，居然能嫁了他，和戏里写的一样，结果如何，还不是个气死人的玩意。姊姊们家里各有各的不是，唯独四姊夫妇恩爱，可卫姊夫戍边，她身子弱不能跟随，年年两地相思。你说，嫁人有什么意思？
“这样讲对不起苏郎。可是，世人难容一个好端端女子不嫁，却愿为寡妇守节敲锣打鼓立牌坊，好像女子有过夫婿，才算是个人。他死了，我居然当作天赐的运气……”
说到这里，她嗓音有些微不可闻的哽咽。王嬛之一生，作茧自缚，选择了一条不会受伤的安宁之路，也关上了觅得一心人，携手领略山河的门。书商总以为，祸枣堂主人定是个阅遍天涯的风流文士，谁想得到，她这困在一亩三分地做梦的老姑娘，惨淡到连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都没有。
停云心中低语，如果能够，我也不想结婚。我知道爱一定有成住坏空，不忍去目睹它腐烂的样子。她努力收起悲意，王嬛却冒出一个猝不及防的转折：
“不过，我很快要嫁出去了，这回是真的。”
“……”停云张了张嘴。嫁给那个捞男？“五娘子的话本，别样高绝，我喜欢极了。一生得此，何必要嫁英雄？”
王嬛浮起一个清苦的笑。
“我的话本……部部皆是呕心沥血之作，也耳闻过些许赏识，销路却实在不好。这辈子都不可能如笔下人那般快意恩仇，我也倦了。我写的是什么，日日面对的又是什么？连母亲都有一回说道我，你吃我的穿我的，还不听我的话。我想，还不如趁此机会，脱身远去。”
侯门似海，人心冷暖，一个没有前途的小寡妇受过的伤害，想必远远不止这一点。“可结婚又不是药。”停云冲口而出。
她无端想起了毕业求职那年，每一次失败应聘都是沉重的打击，自信越来越卑微，念头越来越偏执，总觉得只要找到工作，有了收入，人生一切问题就解决了。实际上，等她终于得到一份世人肯定的饭碗，轻松并没有来临。她发现生活不会停下脚步，也没有什么终点。
“五娘子你既有卖文收入，何不考虑自己置产，搬出王府自立？”
王嬛眼睛只亮了一瞬。“我一生从未离开父母膝下……恐怕难行……”
停云着急。“而且男人年纪大了不中用！”
“……”王嬛实打实噎住。“那阿琮可中用，你到底愿不愿嫁他？这么多隐秘，我都与你说了。你不来做我侄媳任我揉搓，我怎么放心？”
老底都掏给了关关，不做王家妇，还能活着离开吗？停云低下头：“若是他喜欢我……”
忽然间，没有通报，驸马王勰就进来了。王嬛暗暗纳罕，你这个听墙角的人，不打自招露面作甚？不是要我唬裴小娘子答应么？
两人起身见礼。“阿兄。”“都尉。”
停云从未见过这样的驸马，土木形骸，神容憔悴，对她却仍是淡而戏谑的笑意：“还不改口。”
停云迟疑：“王叔叔？”
王勰：“……不敢当。女郎与舍侄文定在即，我这媒人来讨你的生辰八字。”
旁人送上笔墨，好像不知谈论喜事，拿的是蜀葵汁染成的碧绿云母笺。停云的笔尖悬在纸面良久，晕开了墨团。
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啊。根本不知这具躯壳来自何方，叫什么名字，生于何年何月。虽然早有倚仗的身份，可面前的是王勰。好像从很久以前，彼此间就有透彻的理解，实在不愿再以虚假对他。
“你对公主说的，她都告诉我了。”
停云愣住，缓缓抬眼看他，心中波涛翻涌，竟不知是恐惧，是忐忑，还是懊悔。
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匆匆拿现代生日凑了个年份，写完庚帖，郑重将她的未来呈给王勰。
“虞体？你的字与公主放在一起，我未必能辨。”他平素斯文，极少露出这般惊诧神态。“从前……”
“我习字全靠公主教导。”停云惴惴答，赶紧回想自己可曾伪造公主签名骗钱，应当没有。
王嬛不明所以，总觉阿兄今日有古怪，插科打诨道：“小裴我与你说，我阿兄的墨宝才是一字千金，快求他赏你几千金留念。”
王勰有些恍神，到底接过笔，挽袖写了两行：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他写楷体清和静穆，和从前意气激荡的草书题壁大不相似。停云记起来，很多年前，他空怀抱负，积郁难平时，她匿名留下这句诗聊以宽慰，似乎终于给识破了。
她低着头看，一朵簪花滑落纸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又好像经历了极为惊心的一瞬。
王勰忽而抽走笺，揉作一团。“这个写得不像。”
他自斟一盏，望着停云恳切道：“从私情讲，我更希望阿裴这样的人物飘然远去，悠游四方，不为俗子缠缚。你若留下，他日可会后悔？”
他改了主意。只要她想，他愿放她高飞。
王勰以知己相待，裴停云何不能当马前卒为报。她咬牙摇头：“人生过处唯存悔，知识增时只益疑。只要选了一条路，必定会后悔没选另一条。是以停云……有悔无怨。”
王嬛已经冒出了下一部话本的灵感。“好，好，好一个有悔无怨，我随喜赞叹。阿兄，就写这四字。”
王勰平静笑道：“我看你想给祸枣堂主人骗题名罢。”他走向窗口：“五妹，你这里梅树呆头呆脑，就不肯打理一下。”
“是你来的迟，过了花期。”
到底什么时候？王勰感慨回想，裴小娘子初次现身，正是在香林寺的梅花季节。
后来裴停云还是收到了几万金墨宝。本以为是正气凛然，佛光普照的四字真言，他却写了姜白石的一首《鬲溪梅令》：
好花不与殢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玉钿何处寻。
木兰双桨梦中云。小横陈。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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