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周广愚第一次发现,人声比蝉鸣更大。
拥挤的走廊上,眼前是一张有半面墙高的分班表。身后时不时传来几声“不好意思让一让”,她用力攥紧了书包带,避免被喧闹的人饼夹着直接挤上墙。
她仰着头,目光快速从上扫下来,终于在中间段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周广愚攥着书包的手不可察觉地紧了紧,不动声色把b班名单扫了一遍。
没有。
意料之中,没有她想的那个名字。
刚扯着书包从吵嚷的人群里艰难地挤出来,孙晓琴就迫不及待扑上来:“怎么样怎么样,我跟你在不在一块儿?”
蝉鸣太吵,树影沙沙,周广愚的心情在这片树荫下随风摇曳:“理科b班,走吧。”说完抬脚就上了楼梯,眼睫低垂。
孙晓琴愣了一下,匆匆跟上,扯了扯她的书包带:“祖宗,我们俩都在一个班了,你怎么这个表情啊?我还以为你滑档了呢。”
周广愚:“郑行生不在。”
“郑……”孙晓琴脚下一个趔趄,“都过一个暑假了,你还记着他呢?”
“我这人呢,比你,”周广愚隔空点了点她,“还是长情一点的。”
在周广愚的十几年校园生活里,郑行生是她无法企及的皑皑雪山,是一抹贪恋又抓不住的月光,孙晓琴知道这事儿,听完之后也只能嘘唏周广愚确实勇敢。
在一棵有主的树上吊死的勇敢。
“……拜托,人家早跟庄笑扶去美国读书了。”孙晓琴睨她,似乎经验很丰富,“你就听我一句劝,趁着你对他的感情还没上升到爱,赶紧揣着你那三年单箭头撒腿跑,啊。”
高二理科b班在二楼,楼梯口拐个弯就能看见,教室里只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
而第四排有一只手在冲她们疯狂摇晃:“这儿,这儿。”
周广愚意外地发现是个熟悉的人,高一同学陈子稷。
于是二人自然而然坐进第三排的靠墙位置,周广愚把书包放下来挂着,抬头看了看。
她的位置靠着墙壁,有安全感,不引人注目,算是个宝座。
除了
目光撞见一只趴着的咸鱼,高傲地给人留了一个后脑勺。
行,视野不大好。
“我还没问呢,周广愚你为什么会选理科?”正看着脑勺,恍然听见陈子稷好奇地发问,“我记得你的文综成绩还可以啊。”
我……周广愚转眼对上他探究的目光。
孙晓琴窥着她的脸色,掐了一把陈子稷:“滚,关你什么事。”
此时教室里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前面的脑勺王身边也坐下了一个男生,对方亲切拍打了一下脑勺王,后者仍选择扮演咸鱼粘锅,无明显反应。
周广愚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看着,耳朵却像兔子一样悄悄竖起。
“什么,到底为什么不能说。”隐约听见陈子稷小声发问,孙晓琴嘀嘀咕咕,大概在解释。
关于郑行生,关于一句话就能概括的暗恋。
周广愚没回头,但烦躁却渐渐攀升,总不好回头去打断。
孙晓琴却看穿了这副郁郁的神色,她们也好歹认识了几年,磨合出来的一点默契还是支撑她开口安慰:“鱼,不是我说,你真的不要太难过,这种事儿吧,又不只是你一个人伤心。”
周广愚垂着眼睛,声音很轻:“我知道,喜欢他的又不止我一个。”
“不不不。”孙晓琴压低声音,“知道坐你前面那个是谁吗?”
脑勺王?周广愚看了一眼:“不认识。”
孙晓琴猛地一拍她大腿,音量突然提高道:“这你都不认识?庄笑扶的前男友啊!”
这一声她没收住,班里的人已经差不多来齐了,统统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来。
我,操。
周广愚心下一惊,抬头。
这不看还好,一看就正正对上了视线。
脑勺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曲起,拨了拨额前有些乱的头发,乌黑的发丝从指缝中穿出,更衬他肤色苍白,皮下青蓝的血管清晰可见。
在困意中的人眼睛细长,因为灯光的照射眯起来,嘴唇差了点血色。帅不帅周广愚不知道,反正阴阴沉沉的,她只觉得要完。
毕竟……他看着她好像下一秒就要一捶砸到她脸上。
窗外的蝉鸣被隔绝,周广愚愣了愣,内心总算涌现出一种微妙的,心虚的,替孙晓琴尴尬的……尴尬。她张口,正要解释。
而眼前的人显然误会了什么。
下一秒,他冷着脸,目光扫过来,声音有点刚睡醒的哑:“这么爱议论别人,你是长舌妇吗?”
话音刚落,孙晓琴好似被刺穿脊梁骨,登时脸色一白,没敢说话。
而周广愚……
周广愚冤得脸都木了。
她倒是想为自己辩白两句,毕竟日后天天跟这人呆在一个班,一开学就结梁子总归不大好。
可她对上他的眼睛,嘴边的话却被囫囵吞下。那是一滩冷淡的,凝固的,没有温度的水,垂着眼也遮不住目光的晦暗不明,好像谁也捂不暖,融不化。
周广愚心跳沉下来,尽管她的脸色仅仅是有些难堪,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不心虚,但解释是无论如何也憋不出来了,毕竟她向来只做有把握的事儿。
惹了个大的。周广愚想,这种误会总不能把孙晓琴推出去
前桌面无表情地发作完一通,坐了回去,这回没趴了。他的压制力铺天盖地,瞬间四周的气压都低了下来,周围的人不好言语,只有他那个同桌陪着尴尬的笑看了看她俩,劝了几句。
等旁边的人脸都扭回去,归于暴雨后的清净,周广愚用胳膊肘戳了戳孙晓琴,慢吞吞:“明明是你骂的,他怎么还搞连坐。”
“……对不起。”孙晓琴有些愧疚地搓她的胳膊,“我忘记他是个奇怪的人了。”
·
烈阳高照,蝉鸣不止,光从高楼中斜下,照在关城三中的校匾上,勾撇金光闪烁。
关城三中并不是省重点,更不是贵族学校,只是一个本市不错的普高。
理科班中,成绩最好的自然是理科a班,其次再是b班。
进来的女老师姓王,戴着一副长方形眼镜,颧骨高高隆起,是一副不好惹的模样。估计是开学忙的事情多,根根分明的刘海泛着光,显得有点油。
王老师是b班的班主任,教数学,个子虽小却精干,一进门就指挥半个班男生去搬教材。她原先带的班理科好,b班自然也有不少老学生,都纷纷应了。
也不全是。
周广愚看了看。哦,脑勺王在前面坐得稳如泰山,一动不动。
王老师似乎也发现了他的泰山做派,一条细细的眉毛登时挑得老高:“林恪,你听到我说话没?男生主动点,出去搬东西,你腿被桌子焊住了是吧。”
认识他的男生们哄笑,在门外打趣几句,林恪终于知道不能混过去,只好“呲啦”一声站起来,男生十六七,身高在人群中已算是高挑,清瘦的背影在簇拥下淡去。
周广愚扯了扯嘴角,盘算着跟这根杆子打架赢的概率有多少。
开学第一天做的事情无非就那几样,发新教材和练习册,眼熟各个老师,讲讲整个学期的计划之类。
放学前,王老师过来放了个鞭炮,宣布下周为期三天的摸底考,把全班炸得满地焦黑,一个个无比哀怨。
周广愚收拾着书包,孙晓琴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凑来身边:“鱼,我请你吃关东煮?”
“不用。”周广愚把椅子推回去,看见教室里的人空了一大片,笑了笑,“我今天不上晚修,回家吃。”
走出三中门口的时候,门口花正开,花枝斜出,缝隙里正好看见一个熟悉的高瘦背影。他走得不快,人却挺,周广愚没见过白杨,但脑海里自动给背影标上这个植物名。
她眯了眯眼睛,这个影……是林恪没跑,她都盯了一天了。
早晚折了你这根白杨杆子。她嘀咕着走路,让你冤枉我。
·
进门,奶奶正穿着围裙在厨房里炒菜。
周广愚看见桌上还有一个袋子,就站着把袋子里的东西都清了一下,帮忙放进冰箱。已经搬来一个学期,这种工作做得熟门熟路。她正分着,就听奶奶边炒菜边道:“今天开学见到小郑没有?”
周广愚愣了一瞬,在再一次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些恍惚。
小郑。
郑行生。
“没有,”她往嘴里塞青提,把两颊撑得像仓鼠,“奶奶,人家去美国了。”
“出国好啊。”爷爷嘴里还叼着一根烟,把洗过的菜装进篮里,“能练那个……英文,还换个好环境是吧,高考竞争压力多大啊。”
“我让你洗菜,不是洗脑子。”奶奶举着铲子骂了一句,“傻人。明知道周广愚不爱听这些,还非得说什么新环境。”
周广愚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奶奶,我又没难过。”
“你又嘴硬什么?”奶奶瞪着她,“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啊?”
周广愚手环在胸前,看她边絮叨边炒菜,油烟味儿大,排气扇圈圈转着,像是要转到世界末日。老人家额头有亮晶晶的汗珠,这么热还分神去开导她这些小女生心思。
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语调很慢:“奶奶,我原来年纪小,不懂事,现在我只把他当一个很好的朋友。别操心了,您炒着,我回去写作业了啊。”
·
就这样,校园生活失去了暗恋对象的参与。
周广愚不承认自己过得有些煎熬,带着空落落的情绪过了无滋无味的一周。
空落落且愤怒的情绪。
林恪这个脑勺王是真挡视线,直起身来周广愚只能侧着头抄笔记,几节课下来脖子都僵了。她不大明白这人的脑回路,为什么非得搁这杠着。
她满腹怨言,一旦想一杆子笔捅他背上,脑海里就瞬间浮现出那张冷脸骂她是长舌妇的情景,什么想法都只好作罢。
可能是她的目光太幽怨,已经化为实物钉在林恪后脑勺上了,课间的时候他总算是感知到了什么,回过头来。
这很难得,因为从开学开始他就没回过头,传卷子都只动手臂,那颗脖子上的头纹丝不动,周广愚怀疑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默认那颗后脑勺是他的正脸。
二人对上了视线,林恪的目光无波无澜,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无畏冰山,迎难而上。
周广愚合上了笔记本,语气生硬,试探着:“那个,咱俩能不能换个位置?”
谁曾想对方不领情,薄唇抿起,傲慢又冷淡,像一只不屑于与人交流的豹猫:“不能。”
周广愚眉心飞速皱了皱,手指曲起,捏在关节上:“你有一米八吧?坐第二排干什么?”
林恪活动了一下肩颈,眼皮在眯眼时拉出一条褶,侧着脸看过来,头轻轻一撇。
少年瞳孔漆黑乌亮,扬起剑眉:“因为我想。”
你他……周广愚的神经瞬间绷紧,心跳重重砸下,一团怒火窜出来。
林恪懒洋洋转回去了。
“张西坞。”周广愚目光一掠,飘向林恪身边。
正奋笔疾书的张西坞笔尖一顿,只觉大事不好,扭头就看见了林恪漠然的脸。
那目光好像在说:我看你敢不敢起来。
张西坞:“……”
“我就跟你换一节。”周广愚跟他商量,语气比跟林恪说话的时候好了一些,“反正上完这节就放学了,你要是看不到,我笔记可以借你。”
周广愚生了一双圆眼,长得无害,这样直直看过来显得认真,再为难就是欺负人了。张西坞纠结地看了看林恪,终究是不好拒绝:“成吧。”
“你……“林恪瞬间抬眼,看他的目光很淡,手在空气中威胁般点了点。
弦外之音:好自为之。
张西坞无奈,推了推他的肩。
于是周广愚就坐到了林恪旁边的位置。
前面的东西从烦人的后脑勺变成可爱的马尾辫,她整个人心情都舒畅不少,连看着物理老师那张中年大叔脸都眉目清秀。
虽然没答应她换位置,但一节课下来,林恪什么也没说。
抄笔记的时候他就倚着墙,教室前的空调对着他呼呼吹,他倒是面不改色,看着台上的板书把笔转得飞起来。
灯光落在他的眉骨处,眼睫懒懒地垂着,嘴唇很薄,侧脸像一座被晨光覆盖的山。
不得不说,之前没注意,现在一看,脑勺王是帅,但……
上一次以同桌视角看一个男生,还是坐在郑行生旁边。
想到这里,周广愚身侧的手悄然蜷起,目光回到黑板上没再动,直到下课铃响。
·
开学第一个周末如期而至。
彼时,周广愚正一个人站在关城玩具城。
这是关城最大的批发市场,一共有五层,一眼望去店铺多到眼花缭乱,卖什么的都有。
孙晓琴的声音正从手机里传出来:“我手机快没电了,不然你自己找吧。”
“不是,”周广愚气笑了,垂着眼睛看屏幕,“你搞清楚,现在是你有求于我。”
孙晓琴压低声音:“我老师马上来了,我就说一遍啊。应该是倒数第一层还是第二层,反正位置挺偏的,是一家叫哑木的杂货店,你老远能看见它门口一堆花花绿绿的塑料条。然后告诉你一句,你肯定想不到,那个看店的……”
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嘟——嘟——嘟。
周广愚:“……”
她沉默了一下,动动手又拨了过去,关机。
真的手机没电了。
她把手机揣回兜里,不太指望孙晓琴这个路痴提供的消息可靠,随便在玩具城里绕了一圈,果不其然在三楼的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一家杂货店。她本以为孙晓琴是夸张,谁知道那店门口真的垂下来一大堆颜色各异的塑料条,像门帘一样隔着。
招牌上写的就是哑木。
还怪文青的,跟这个门帘装横简直格格不入。
她试探着掀开那些悬挂的塑料条,往里一看。
周广愚终于知道这家店为什么叫哑木了。
因为它的内部装修就是个原始森林。
一面墙全用假草皮树叶糊着,而那些草皮上钉着小勾子,悬挂着一些波西米亚风格的挂坠项链,墙纸都是富有异域风情的花纹,正上方有一个牛头骷髅,上面被扣了一顶祖母绿帽子。
装横的厉害之处在于,这些草贴的位置让人并不觉得假,反而郁郁青青。
而在这游牧民族特色强烈的店铺里,一张编织吊椅上正坐着一个人和一只狗。
他的头发乌黑,蓄得有些长了,鼻梁上架着一副薄荷色圆墨镜,穿着夏威夷花衬衫翻阅一本厚杂志,修长的手指摸着书页,腿上躺着一只白花花的大狗。尽管腿上躺了狗,腰线遮了大半,还是不难看出身材比例极其优越。
周广愚看他脖子放松时的流畅线条,心里涌上说不出的熟悉感。
方才打电话孙晓琴的声音突然响彻耳边。
“你肯定想不到,那个看店的……”
顷刻,那只白色的大狗跳下吊椅,冲她汪汪地吠起来。那个看店的人循声望来,勾下了墨镜。
二人对视,中间隔着那只仍然在叫的萨摩耶。
周广愚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空白。
后来,周广愚想起这一天仍然觉得玄幻得不可思议,只能说命运赶巧,赶到她身上,阴差阳错,哑木开出万千桃花。
不过都是后话了,现在的周广愚不仅觉得玄幻,还觉得魔幻。
去他的孙晓琴,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放在最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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