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是一种很识趣的动物。
它率先打破平静,跳入二人僵持的局面中甩尾巴。
周广愚看着那只毛茸茸的萨摩耶,纯白的毛色,玻璃珠一样圆圆的眼睛,不停冲她吐着舌头。她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
动作非常小,但林恪还是瞬间捕捉到了。
“上来。”他放下杂志,对萨摩耶低声呵斥,拍了拍身侧。萨摩耶喉咙发出“呜”的一声,慢慢退开,尾巴一甩一甩,跳上了吊椅。
周广愚愣了一下:“它好乖啊。”
林恪揉了一把萨摩耶的头,手指在绒毛中一曲一伸,挠了挠下巴,后者懒洋洋地在吊椅上打了个滚,像一团翻滚的雪。
“还行,”他垂着眼皮,目光有一丝不可察觉的柔和,“给饭就是爹的家伙。”
周广愚见它暂时没有跳下来的征兆,心跳缓下来,抿了抿唇:“你在这儿做兼职吗?好巧,孙晓琴让我帮她来取项链。”
林恪站了起来,高腰裤脚垂落,丝绒般的质感:“只是帮忙。”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只是在轻飘飘解释一句,抓后的头发露出额头,衬衫扎进高腰裤里,束出利落的腰身。少年笔直高挺,站在那里不像导购员,像模特。
饶是周广愚跟他有些过节,也不得不拿个正眼看他。
只是
周广愚笑了笑:“你为什么在室内要戴墨镜?装逼吗?”
林恪:“”
林恪抬起眼睛,一双柳叶眼斜着看过来,刺儿是天生的,嚣张也是。
他看着周广愚,语气轻缓:“我觉得,我戴假发大概都跟你没关系。”
直到仓库门摔上,周广愚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
莫名其妙。
她捏着单肩包带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苍白的手指骨节,站在那墙草皮旁边晃悠了一圈。满眼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橙绿色交织的花纹发带,手工编织的壁挂,古朴的珠珠串串。
最后,目光定在最角落的木篮筐里,堆叠了各式各样的手环。
太多民族风编织,配色花花绿绿,她反而一眼就看中了最上面那个素的。用木色的细麻绳绕两圈系了结,上面穿着米白和灰青色的小珠,中间有一只摇尾巴的铜色小鱼。
林恪拿着一个白色的小盒子出来,就看见她正低头细细打量那条素手链,一双圆圆的眼睛微微睁大,但手还是拘谨地攥着包带,克制着没有上手碰。
他动作下意识顿了一下,脑海浮现庄笑扶来店里时好奇又兴奋的样子,像一只活泼机敏的百灵鸟,叽叽喳喳地缠着问问题,这边拿起来戴,那边拎起来玩。
这个场景倏忽一冒头,他就迅速回过神,皱了皱眉。
“你要上手试试吗?这条链子在打折。”
“打多少?”周广愚看见他出来,圆眼睛缓慢眨了一下。
林恪:“九点九折,五十八。”
周广愚:“……”
她迅速把落在手链上的目光收回去了,接过那个打开的盒子,里面的项链款式出乎意料地简单,白色的两圈编织绳,中间是用橙黄色小木珠串联的“s”。
“挺漂亮的。”她夸奖了一句,“时尚先锋标配。”
“你真的不再打个折吗?”周广愚指了指那个素手链,“要是三十块我就心动了呢。”
“这里是搞批发的,你买一篮子回去我算你一千块整还差不多。”林恪额前的头发垂下来,轻轻咬着口腔内壁的软肉,简单一句话出口就是刺。
只是周广愚知道这会儿他的心情应该比开学第一天好,至少没有拿黑云压城的脸色对着她。
周广愚第一次跟他面对面站得这么近,线条流畅的手臂伸过来整理木篮筐里的手链。
一股很淡的洗衣液味钻入鼻腔,她有些不适应地撇开目光,却瞥见他左侧锁骨上一颗小痣。
“林恪,有些东西我觉得还是得说清楚。你别对我这么敌对,好不好。”
周广愚双手抱环,抬头看他,也许是无意识的接近给了她好说话的错觉,那天咽下的解释终于还是冒了出来,“我和孙晓琴开学那天没想说你什么,也没有拿你的私生活打趣。我不会拿这个对人开玩笑的。”
林恪把墨镜摘了下来放在柜台上,眼睫垂下来,盖住了晦暗不明的目光。他没看周广愚,哦了一声,听不出情绪起伏。
“以后都是同学,你这样整天对我黑着脸,太影响我在学校的心情了。”周广愚说,“你既然应了,为了我们和谐美好的校园生活,这事儿就揭过去,你觉得怎么样?”
林恪看着她,黑沉沉的瞳孔看不出情绪,估计是被她希望的和谐美好校园生活震撼了,半晌憋出来两个字:“随你。”
“随我那我就当你忘记了。刚进来就想问了,所以那个耳环,”周广愚指了指墙最中间挂的那一对宝蓝色的字母耳环,“xf,是给庄笑扶的吗?”
林恪:“……”
周广愚:“哈哈,呃,我就是转个话题,没有冒犯的意思……你刚刚说随我的啊。”
林恪侧身看她,目光沉沉:“我没词骂你了。或许,有没有人跟你说过,没有情商其实可以不说话?”
周广愚:“……”
确实不太委婉,她自觉失言,低头把孙晓琴的项链默默包好了,好不容易挽回一点同学情,正打算说点什么补救,只听“扑通”一声,萨摩耶突然从吊椅上跳下来,哈着气蹭林恪的腿。
林恪眉心一皱,把它按住,低声:“别”
他没说完,只感觉什么东西窜了出去,有所感应地抬头,原本站在原地的女生彻底没了踪影,只剩下门口的塑料条摇动。
·
周广愚到地铁站的时候还气喘吁吁。
她小时候住在楼房里,四楼的女主人养了一屋子大型犬,每到她放学的时候就带出来遛。黑的棕的灰的都吐着舌头哈气扑下来,尖尖的犬齿好像下一秒就要刺进皮肤,周广愚被它们追得一路狂奔出了街。有了这个阴影,尽管她长大之后搬了家,看到狗还是有一种刻入记忆的恐惧。
撇开这个插曲,在附近剪完头发,坐了两站地铁,她回到了东湖巷。
进门的时候奶奶在卧室里睡觉,电视机的声音被关小了,爷爷戴着老花镜正看着报纸,听见她关门看过来,目光停留在她剪短的头发上,愣了一下。
“回来啦?怎么把头发剪了呀?”爷爷惊讶道。
周广愚换了鞋,有些不自在地捋了捋肩上的短发:“我觉得短发更好打理一点。”
她进了屋里的卫生间,抹了抹布满水渍的镜面。
镜子里少女齐肩的头发乌黑,圆眼含珠唇,下巴不算尖,脸颊倒有点肉,不算是惊艳张扬的长相,却生得单纯无辜。只是因为缺少鲜活的表情,显得木讷迟钝。
周广愚左看右看,抓了抓耳边的头发,低声嘟囔了一句:“怪傻的。”
周广愚长发留久了,乍一换回来,有些不习惯了。
她初中那会儿是短头发。曾经班里同学玩真心话大冒险,问过郑行生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当时的郑行生特别好玩,穿着校服外套,局促地摸了摸鼻尖,耳朵都红了。
他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就……长头发的那种吧。”
周广愚看似趴在桌子上睡觉,实际竖着耳朵偷听,听到这一句,桌下的手慢慢蜷了起来。
很烦。
郑行生就只说了一个标准,她都不符合。
周广愚断然不会为了别人特意去改变自己,但她当天晚上对着镜子比划了一下头发长度,神使鬼差地,再没提过要剪。
久而久之,头发只认时间支配,不受理智撕扯,蓄长了。
水龙头被打开,她俯下身掬了两把水洗了洗脸,不仅没有清醒,反而更加迷迷瞪瞪的。周广愚躺在床上,脑子里涌现出很多的画面,意识一点点涣散。
·
久违的,她在梦里见到了初二的她和郑行生。
当时的郑行生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稚气,十三四岁的男孩子青涩又单纯,脊背很直,抽条很快。他在英语课上最认真,漂亮的连笔斜体在书页上记得密密麻麻。周广愚总问他借笔记,实则偷偷把书小心翼翼地藏在书桌里,这样假装短暂地拥有过它。
郑行生是最好的同桌人选,每每她去问,都会给她在草稿纸上演算数学题。当看见她错了同样的题型只是短暂地拧一下眉,然后无奈地说:“是不是我讲太快了?”
周广愚听他讲题讲了三年,占据他同桌的位置三年,暗恋又假装不在乎三年。她一点一点去追赶他的脚步,但无论她怎么努力,两个人之间总是差了一截。
周广愚自然不会告白,她知道郑行生太宽容,为了顾及别人的感受,大概会把拒绝的话说得委婉又恳切。这样才最伤人。
暗恋啊。内心总是悄悄希望着那个特殊,但又不敢去戳破。
直到高一期末的同学聚会。
班委自发组织,约在一家颇有情调的西餐厅,暖黄的吊灯营造出慵懒的氛围。她鼓足了勇气找他说话,当天特意打扮了一番,忐忑不安地在郑行生身边坐下。
他穿着浅色的衬衫,帮她在玻璃杯里倒了一杯橙汁。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郑行生。
她心跳快得要蹦出来,捏着玻璃瓶口,低头问:你选的是理吧。
他的语气却是雀跃的,哈哈笑说,其实很早就拿到美国学校的offer了,跟庄笑扶一个学校,下学期不会再读了。
他是真的很高兴,眼睛都能传递出愉悦,周广愚看着他,一时间没找到合适的表情:“她是你女朋友吗?”
问完,她才后知后觉唐突。
郑行生也没想到,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一如当年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样子:“不愧是朋友,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啊。”
周广愚的心里好像被这句话刺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
她听见自己说:“嗯,她确实是长头发。”
郑行生以为她在拿曾经的话开玩笑,愣了一瞬,随即闷声笑了起来。
周广愚记得自己也跟着笑了几声,最后喉咙里一噎,眼眶发酸。
那一刻她大概哑了,张口也是一阵胡言,只能闭嘴。
周广愚睡得迷迷糊糊,思绪拐了十万八千里,许是下午刚见过林恪,她在梦中还想象出了儿时的他。
梦里她变成了林恪的同桌,缩小版的林恪很白很小,扣着那顶祖母绿帽子,一张脸冷得像冰块,目光都充满了嫌恶。
她想走开,他却突然抓住她的辫子,一字一顿道:“长舌妇!”
周广愚被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惊醒过来。
门外传来刀切砧板的声音,窗帘外天色渐暗,她拿起手机一看,这一觉直接从三点睡到了六点。
梦到郑行生就算了,怎么还梦到了林恪啊?
周广愚坐起来沉思好几秒,把这归根于萨摩耶造成的阴影。
手机不断弹出消息提示,她划开屏幕,映入眼帘的就是“b班花开富贵”的班级群,周广愚看着群名沉思了一会儿,开了免打扰,迅速改了昵称。
班级群里,王老师给他们敲了一堆月考注意事项,b班的同学们一个星期下来都熟悉了,在下面哀怨连天,周广愚一眼看见张西坞狂甩了十多个泪流成河表情包。
她舔了舔干燥的下唇,点进了群成员看了一圈,目光定在一只萨摩耶的头像上几秒,还是关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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