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班会。
十二月中旬,长廊里再也没有大敞的窗户,也没有隔着门插科打诨的同学。寒风和期末考一起赶来,堵上了人嘴。
王丽在上面讲复习计划,门一关,开着暖气。大脑缺氧,下面早有人昏昏欲睡。
一串红橙黄绿的ppt翻过,王丽说完了,往下睨一眼:“都醒醒,当我瞎的啊?起床,听旨。”
皇后发令,要议事。
昏昏欲睡的一帮人总算提起精神。
“过两周就是元旦了,期末考之前,大家都可以放松一下。级长也批准大家去看元旦晚会。但是在放松之前,咱们还有个好玩的事儿要办。”
周广愚抬头。
“咱们班要出一个节目,没意见吧。”王丽笑眯眯,亮出名单。
众人:“……”
不,这是对好玩的最大误解。
“这事儿就由副班跟文娱委员负责吧。最近刘军阳事儿有点多,你们帮他减减负。”
文娱委员是姚娜,她起身,把报名表拿过去了。
这几天有点感冒,脑子昏昏沉沉。周广愚怕下午扛不住,趁着午休前去医务室拿了药回来,刚进班就看见林恪旁边围着好几个人。
姚娜站在中间,手里拿了名单跟他沟通:“其实不难的,我和章兰都会弹,可以教你们。”
林恪还没开口,齐思衡就抢在他前面说:“我陪你啊林老师!咱俩,加一个刘军阳,再加姚娜跟章兰,人不就凑够了吗。”
“我不会啊!”刘军阳惊恐地摇头,瞬间变成一坨蔫白菜。
”齐思衡,不会唱还自告奋勇什么!”姚娜红着脸骂他。
齐思衡好心被嫌弃,小声嘟囔:“那你又怎么知道林恪会唱啊。”
“其实五个还差了,我们想着是七八个人的,这样合唱,声音叠起来更震撼。”章兰说。
一堆人围在那儿出主意,位置坐不了,周广愚站在门口。
“什么啊?”
周广愚扭头轻声问孙晓琴,孙晓琴用下巴点了点:“姚娜跟王老师商量了一下,说打算唱《南山南》,七八个人拿吉他合唱。现在没凑齐人,撺掇林恪呢。”
“这样。”周广愚若有所思,“他们会弹吉他吗?”
“就姚娜跟章兰会啊。”孙晓琴抱着胸,“没事,元旦晚会谁管好不好听啊,长得好看下面就有人叫。”
周广愚:“……”是哦。
难得有个可以放松的机会,大家各有各的想法,而人群中心的林恪却迟迟没有表态,他手里的红笔一转一转,胳膊下还压着周广愚的英语卷子。
张西坞瞥他一眼,心下了然。林恪大概是不会答应的。
高一一整年林恪对这类活动兴致都不高。
社团文化节的表演,上面女生跳舞,他就在下面背古诗赏析,张西坞至今记忆犹新。能让他抬头看一眼的,无非就是庄笑扶出来说串场词的时候。
往年晚会都能看见庄笑扶,对林恪来说也是一桩不愿提的往事……想到这里,张西坞默默为姚娜捏了一把汗,无论怎么劝说,大概都是徒劳无功了。
“林恪,你答不答应?”章兰终于问了。
众人安静,视线落在他身上。可男生只是漫不经心地揉了揉手腕:“我再想想,午休之后再说吧。”
“别堵在这儿了。“他抬眼,看见站在门口的周广愚,“人家没位置坐。”
“哦哦哦,那下午再来问你。”
午休值班老师来了,众人各回各位,有些背包出门,教室里又空出一大片。
周广愚拿着保温杯坐下来,林恪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果香洗发水味,杯里飘出一股特别的中药味。林恪用笔戳了戳她:“卷子。”
周广愚把卷子抽回来,吸着鼻子从桌柜里翻化学题,还没翻出来,听见林恪问:“你感冒了?”
其实是明知故问,前几天周广愚一直戴着口罩,上课的时候还会尽力压制住喉咙里的咳嗽声。
“天冷,吹风吹的。”周广愚说。
林恪看她,男生宽大的黑蓝色外套拉到头,薄唇张合:“你别写了,睡会儿,养足精神再学。”
周广愚看着刚找出来的卷子,想反驳,被男生毫不留情地堵回去:“不要说话,感冒会传染。”
周广愚:“……”太过分了啊!
喝了一口中药,苦得她皱了皱眉,还是把杯子放下来:“你不打算去元旦晚会吗?”
林恪转了转笔:“你这么问……是想我去么?”
窗外风呼啸,暖气充斥整个教室,周广愚刚才冻麻的关节在温度里渐渐恢复,她匆忙垂下眼睛,耳后红得很明显:“我无权决定,只是在询问你的想法。”
是暖气吹的。她发誓,这一次绝对不是脸红。
林恪点点头,坐直了身,声音很低:“我本来没打算去的。”
“后来又觉得……高一也没参加过,高三没时间,假如今年不去,大概就没有机会了。”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很奇怪,我原来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
“人都是会变的。”周广愚说,她把手撑在椅背上,看向窗外,“其实,我们对自己的认知总是不全面。换句话,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颠覆自己的认知。比如说克服害怕的东西,比如说爱上讨厌的事物,比如说……放下一段感情。”
“怎么说?”林恪问。
“就像……本来以为非他不可。”周广愚的目光很悠远,像是想起了什么,“其实后来才发现,青春的主角,永远都是自己。”
“小周老师。”
她侧目,猝不及防地,林恪弯起唇角:“演讲还是很厉害。”
周广愚知道,他在调侃秋游时那个“第十七个春天”演讲,登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我,哎,我就是随便……”
“知道了。”林恪止住笑,手撑在下巴下,带笑的眼眸直直盯着她,“喝完药就睡觉去,说话都黏糊糊的。”
“我哪有。”周广愚往外套里缩了缩,“算了,期待你的吉他哦。”
林恪挑眉。
周广愚正色:“我很喜欢《南山南》。”
林恪没说话。周广愚转过去,等她趴进臂弯,将要闭眼之际,才听见身后的男生轻轻地回答:“我也是。”
·
时间有限,定好人选之后,次日就开始排练。
周广愚出现在排练室的时候脑子还嗡嗡的。谁能想到昨天还在门口站着吃瓜的自己,第二天就受邀加入了排练的阵营啊!
章兰邀请她的理由很充分:“你忘了?上次在ktv,你唱歌明明就很好听,小周——我们现在缺人哎。”
周广愚本身就是个耳根子软的,经不起软磨硬泡,最后还是松口了。
她来晚了点,进门的时候位置都排得差不多了。林恪坐在最左侧,他的右侧就是拨动吉他的姚娜。
男生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吉他,垂眼弹奏的时候眼睫很长,嚣张气息敛得无影无踪。而身侧的女生长发及腰,哼唱时眼睛还看着他。
周广愚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感受,默默坐到唯一的空位上,也就是最右侧。
章兰凑过来跟她咬耳朵,说这位置是姚娜排的,她就差拿个喇叭喊:“让林恪坐我旁边了。”
周广愚点点头,也没笑。吉他都是从器材室里借的,她用纸巾擦了擦,擦出薄薄一层灰。
齐思衡他们来凑热闹,蹲在旁边看。章兰给周广愚示范,教她先练点基本功。周广愚初中的时候选修课报过吉他,隔了太久没碰,有些生疏,还得熟悉一下。
出乎意料的是,王纯凌也在,且她的弹奏非常熟练。章兰解释,王纯凌是学吉他的,只是大家都不知道。
周广愚一边应着,一边用余光去看左侧。
她知道,自己心不在焉。
可是控制不住地,总想去瞟他,看看他在做什么,学得怎么样。
果然,当她侧首望去的时候,看见的是勾唇笑着的男生。
林恪大概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姚娜倾身帮他调整,期间不知道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两个人都笑得肩膀耸动。
是酸涩吗?还是苦涩?
周广愚没法去评价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味道的,但绝对跟她听见郑行生和庄笑扶在一起时的感觉不一样。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像被闷在潮湿仓库里发霉的木头,就算空落落的,也不敢将那抹月光放进心里。
但此时此刻,看着眼前这一幕,她想起了林恪的笑。
最早让她留下印象的,是第一次月考。她周末去见胡沁芝,回学校的时候心情不好。少年倚窗,看着窗外的齐思衡乱叫,用特别的方式让她放松下来。
也许是想象力丰富,也许是借着夜色。刚开学的她看来,林恪很孤独,明明有骄傲的资本,心里却装着很多事。不懂沟通,爱摆脸色,还记仇,毛病一抓一大把。
但经过这半年相处,她却缓慢地发现……是的,就像她昨天说的,他变了。
他开始变得放肆,上课敢跟王丽扯两句闲话,开始变得放松,放学会跟好几个男生笑闹,开始变得肆无忌惮,比如……动不动就扯她的外套和围巾。
他开始被人群簇拥,但在周广愚眼中,这是理所应当的。或者说,他不是变了,而是做回了原来的林恪。
林恪本来,就是很好很好的人。
想到这里,周广愚的脊背一僵,内心翻涌上了不知名的情绪,是海浪的又一次侵袭。不是蜜色,也不是粉红,而是深沉的黑蓝,是他外套的颜色。
浩浩荡荡地,击垮了最后的防线。
伴随轰然倒塌的声音,她恍然间大悟。
自己在不高兴。
自欺欺人。原来她一直是在自欺欺人。
错觉,不适应,太热,太累……到头来全是她掩耳盗铃的借口。
不高兴。
看着他答应姚娜的邀请不高兴,看着他坐在姚娜旁边弹吉他不高兴,听见有人吹口哨起哄就更不高兴,可明明他们就很配。
齐思衡上次说的话在脑海里回荡。
“会不由自主偷看他。”
所以物理课上经常假装回头看钟。
“记着他的喜好。”
所以水果茶要少糖少冰。
“看着你的时候会心跳加快。”
所以总会不自觉地脸红。
“他受伤了就会担心。”
篮球赛他贴了好几片膏药。
……
他跟别的女生待在一起,就会吃醋。
我其实喜欢吃酸。
周广愚拨动吉他的手顿住了,随即飞快地低下头,眼里有光在闪烁。
但我讨厌喜欢他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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