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陆丰年替爷爷去北岸送东西,行至北角村,还没靠岸就看到形单影只的小妞妞,不对,她怀里还抱着只羊羔——这么一来就更显出她几欲望眼欲穿的可怜样。
邱天站在岸边,看着船一荡一漾靠近,熟悉的船只,熟悉的人影。
确定船上的人是陆丰年,她的一双眸子霎时映上菱角河金色的粼光。
陆丰年一靠岸,邱天便匆忙将羊羔捧到他怀里,话倒是没说太细,只说让他代为照料,约莫日头西斜的时候再劳烦给送到她家去就行。
横竖是最后一趟船,陆丰年没啥别的事,看她也挺急的,便随口答应下来。
此时陆丰年见妞妞家门口聚着好些人,又认出有先前同她起争执的几张面孔,便依稀猜到什么。
是以当那腆着肚子的小男孩和他满脸横肉的哥哥走过来讨要羊羔的时候,陆丰年下意识没给,反倒问了句,“你们不会是在为这只羊羔起争执吧?
“那我得先问清楚咯,这羊羔是谁家的?”
大壮立时接话:“我家的我家的!”
陆丰年又去看邱天,后者不紧不慢地说,“是我在我家自留地里捡的。”
徐迎春跟见着救星似的走过来,忙不迭解释,“这是我家母羊没留意在她家地里生下的,羊还得是我家的。”
陆丰年皱眉想了想,“你咋知道?你看见了?”
徐迎春一愣,摇头。
陆丰年笑了笑,“既没看见,你怎么确定这就是你家母羊生的羊羔?”
于家几口再度哑口无言,于丽华更是憋闷又不解——怎么是个人都在替这死妞子说话?!!
而邱天却默默松了口气,忍着想要上扬的唇角,心想货郎跟她也太有默契了。
陆丰年转而问邱天,“你瞧瞧,这是你在自留地里捡的羊不?”
邱天无声地清了清嗓子,走上前来上下左右地看了看,然后回身对众人说,“就是这只。”
徐迎春气得嘴瓢,推搡着于启发和于丽华,让他们说句话。
于启发只会玩横的,嗷嗷一通嚷嚷,“怎么?捡着只羊就打算霸占咋的?”
邱天心中一乐,这话正好说到她话口上。
“你放心,我们邱家才不是占便宜不还的人,”说话间她的眼神别有意味地瞟向大壮和徐迎春,“我就怕这会儿把羊羔给你们,万一羊羔不是你们的,回头它真正的主人来找,我反而落了不是。”
徐迎春感觉有理都说不清,脸都气歪了,“可这羊羔子摆明是我家母羊下的呀!”
邱天心中了然,面上却显出几分不解,“这话说的没道理,羊又不会说话,谁能证明是你家的?”
恩赐一出门就赶上这一幕,紧走两步过来帮腔,“先前我家母鸡被你们大壮抓去,在你家下了好多鸡蛋,你们不是都不还吗?”
这话一下子把众人的记忆拉回半月前,邱家丢母鸡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整个生产队就没有不知道的。
周围看热闹的人霎时议论纷纷,都道是于家仗势欺人,霸占人家下蛋的母鸡,被发现后胡搅蛮缠,还不把鸡蛋还回去,吃相够难看。
再看眼下的丢羊事件,俨然是丢鸡事件的翻版,母羊和母鸡,羊羔和鸡蛋……这么一对应不难发现,除了标的物更值钱之外,其他不都是如出一辙?
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社员开始起哄。
“我看这事好办,你把人家鸡蛋还了,你家羊羔子就回来了。”
“就是,不能太欺负人,偷藏人家鸡,白吃人家鸡蛋,羊见天在人家自留地里占溜达吃食,天底下哪有这么多便宜事?”
……
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
于丽华臊得抬不起头来,正要趁乱一走了之,可就在这时,大队长刘爱民和蹲点干部何佃勤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匆匆走向人群。
两位干部一来,围观的社员村民们立时噤声,刘爱民携同何佃勤走到人前。
问明事情始末之后,刘爱民很给面子地让何佃勤来定夺。
可何佃勤懒得再蹚浑水,连连摆手,“我住在于家,这时候说话难免落人口实,还是你来处理吧。”
邱天不屑地撇了撇嘴,之前的事这位蹲点干部给她留下极不好的印象,所以此时无论他说什么,邱天都觉得多少有些伪善。
也幸好不是他来和稀泥。
刘爱民办事还算民主,他径直走过来问,“羊羔是你捡的对不?”
邱天点头称是。
刘爱民:“你怎么打算?”
邱天直言:“这羊虽是我捡来的,可我没有昧下的念头,只要确定失主是谁,我肯定还给人家。”
刘爱民赞许地点了点头,又转头去问徐迎春,“你家羊羔子长啥样?”
徐迎春都快被这问题整精分了,直接指着货郎怀里来了句,“我家羔子就长这样!”
陆丰年皱眉不虞,“咋还骂人呢?”
人群里登时爆出一阵笑。
邱天知道陆丰年是故意插科打诨,转头瞧他,见他皱着眉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邱天险些笑出来,赶紧转开视线不再看他。
说起来,于家也是头回见着这小羊羔子,先前隔着母羊肚子,谁能知道里头的羊羔长啥样?
再说她家母羊是纯白的,这只羊羔身上却带着点黄。
几个月前于家把母羊拉去大槐树村配种,当时忙得人仰马翻,压根没注意种羊是啥毛色,前阵子又听说那只种羊被牛踢坏了地方,被他们生产队杀掉吃肉了。
所以一时间也无法通过外形毛色确定是不是他家母羊下的崽。
然而徐迎春不想吃亏,一通吱哇乱叫胡搅蛮缠。
正撒泼在兴头上,却被匆匆赶来的于建国一顿臭骂。
于启发和大壮一看亲爹来了,霎时变成哑巴,屁都不敢放一个。
于建国不想丢这个人,直说不找羊羔子了,拖着徐迎春就要走,徐迎春不甘心,哭嚎声如丧考妣。
邱天心里暗爽,可觉得事情闹到现在也该告一段落,且如她所言,她绝没半点占便宜的意思,便走到李爱民身前对他说,“刘伯伯,不然您问问,村里还有没有丢小羊羔的,若是没有,就当这羊羔是大壮家的吧。”
闹哄哄的人群再次噤声,大家都在关注事情的进展,这峰回路转的剧情比啥都好看。
徐迎春脸上重现希望,赶紧问在场的社员,“谁家有丢羊羔子的吗?”
又扬声问一遍,“除了俺家,没有再丢羊羔子的吧?”
没人出声。
一则确实没人丢羊,二则没人想占便宜——谁想不开占这家人的便宜?还不得被闹腾死?
徐迎春刚才尚显灰突突的眼眸此时精光乍现,直瞅着邱天说,“看,没人丢羊羔子,这羊羔子就是我家的!”
邱天心里鄙夷,很瞧不上她这副小人得志的样,便说,“是不是你家的谁知道呢,不过是给事情一个了结罢了。”
徐迎春又是一噎,“怎么的?你还想反悔?”
邱天没理她,她扭头又去激邱北山,“你家是一个妞子说了算?咋教的孩子这么没教养!”
刘爱花一听这话就要原地跳脚,被邱北山一个眼神震住,接着不咸不淡对徐迎春说,“我家不用你操心,你还是好好管你家孩吧,见天偷鸡摸狗。”
徐迎春脸一下子拉长,刚想反驳,于建国却把她拽得直踉跄,“快闭上臭嘴吧!”
邱天看一眼大壮的方向,转而继续对刘爱民说,“刘伯伯,我家先前丢的鸡是在大壮家找到的,这事您知道不?”
刘爱民瞥于建国,后者脸一臊,别过头去。
“我听说了。”
邱天一点都没给这家人留面子,继续针锋相对,“我爹说难得糊涂,该吃的亏得吃,可我觉得有些亏要是吃了,会叫人蹬鼻子上脸。”
于家满家子都在场,一听这夹枪带棒的话,脸色没一个能看的。
邱天语速不急不缓,又说,“这羊羔是我从自留地捡来的,有可能是大壮家的,也有可能不是,这个没法证明,按理说这来路不明的东西交公最合适。”
刘爱民投去赞许的目光,点头道,“那倒是。”
一听这话,徐迎春急得直叫骂,骂声污秽不堪入耳,惹得众人厌烦至极。
刘爱民向来好脾气都忍不住发火,“于建国,管管你媳妇!”
于建国又气又臊,脸快成了酱紫色,“啪叽”一声捂住徐迎春的嘴,“你特么再多说一句话,我回去把羊都特么炖了喂狗!”
徐迎春被捂着嘴“呜呜”哭,却是一动不敢再动。
一时安静下来,刘爱民让邱天继续说。
“……现在大壮家受了损失,把羊羔补给他家也没什么,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想讨个说法——”邱天咬唇环视四周,学着于丽华几分我见尤怜的样子,连声音都颤得恰到好处,“我家先前丢母鸡的时候,在大壮家损失的那十几颗鸡蛋,是不是他也得还给我们?”
大壮立刻失了阵脚,他使劲睁着一双眼,上下嘴唇抖抖索索,自己就把自己给卖了。
“你胡说八道!哪来的十几个鸡蛋,一共才七个!七个!!”
周围看热闹的人多数都见证过母鸡事件,哪能不清楚当时大壮是怎么耍赖的,于家又是怎么装糊涂的,是以此时听到大壮自己说秃噜嘴,也没人意外,顶多更加鄙夷罢了。
最后的结果,于家赔给邱家七个鸡蛋,多一个人家都不舍得出,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人家的便宜不占也罢。
再说于家虽如愿抱走了羊羔,可于家在整个北角村的名声却更臭了。其实这家人向来狗眼看人低,早就得罪了不少人,村民们只是顾着蹲点干部的面子,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然而今天邱家的幺女妞妞却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阵势,生生撕破了于家的脸面,也打破了村民们对他家的忌惮。
同时也对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妞妞赞许有加,直夸得刘爱花心虚不已,只有点头应和的份儿。
堪称狗血的寻羊记终于告一段落,看足热闹的村民兴尽而归,邱天肩膀一垮松了口气,转眸看到陆丰年竟还没走。
他抱臂倚在老榆树下,直直看着她,若有所思。
邱天信步走过去,忽略他的眼神,先道了句谢,陆丰年的目光却更加探究。
她突然有些心慌,清了清嗓子问,“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要是的话,我道歉……”
“没有。”陆丰年恍若刚回神一般摇了摇头,仍旧看着她,微微皱眉,“我就是有点想不通。”
“什么?”
“就是感觉……”默了默,他思忖着说,“感觉这事巧得就跟提前设计好了似的。”
“……”
邱天心中的弦霎时绷紧,呼吸停了一瞬。
这一系列的巧合当然是她有意设计的——
地里有意留下肆意生长的马齿苋和猪毛菜,两样都性味寒凉,且马齿苋本就有明显的催产效果,于家在村里霸道惯了,由着自家的羊去别人地里吃草,羊当然挑着鲜嫩多汁的来吃。
找机会藏匿母羊也不是什么难事,给羊接生虽搞得狼狈,可也还算顺利……
其实她的设计本不算精巧,甚至有几分听天由命的成分,可事态最终的走向仍没出离计划,说白了也不过是利用了于家的霸道和贪心。
邱天收回神思,面上沉默安静,心跳却几欲爆表,“我不明白你啥意思,设计啥?”
陆丰年一时没说话,只打量着眼前这个满脸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某一刻她的眸光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可只是转瞬的工夫,根本捕捉不住,倒像是他自己的凭空臆想。
良久他几分自嘲地笑了一声,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想多了。
“没啥,”他揉了揉邱天的头顶,轻笑道,“天不早了,我得回了。”
邱天下意识看向日落的方向,仅剩的一点稀薄日光已不足以照亮他的脸膛,可他的眼眸却依然能辨得清晰。
“陆哥哥……”她仍有些心慌,觉得自己利用了他,却不能告诉他其中原委。
即便她很想把自己的小计谋同他分享,可又不敢保证这会不会吓到他,他会不会把她当成怪胎,会不会从此对她敬而远之——毕竟这不该是一个七岁孩子该有的城府和心计。
半晌没等到后话的陆丰年右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待她回神,笑问,“咋叫了人又不说话?”
邱天抿了抿唇,抬头看他,表情认真极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奇怪?”
陆丰年一愣,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小妞妞却皱着眉,语速缓慢而斟酌。
“其实我那会儿把羊羔送去渡口那里……”她看着他,突然话锋一转,“是想让你帮我把羊藏起来,我馋得很,想吃烤羊肉……”
邱天内心无语抓狂。
天啊,我在说啥?!
为了不让陆丰年把她当成怪胎,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扮演一个熊孩子贪吃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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