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对面的男人见势不对,心知今日恐怕不是什么谈话的好时机,迟疑了一会儿后,战战兢兢道:“王爷今日、今日若是有要事在身,下官改日再……?”
事情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他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崔鹤行淡淡扫他一眼,眼神里没带一丝情绪,却仍然教男人胆战心惊。
但即便如此,男人也不敢避开分毫,唯一能做的,便是小心谨慎地迎上那双沉冷如深幽古井的眸子。
过了好一会儿,崔鹤行方才漫不经心地笑道:“可。”
他话音落下,男人终于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紧接着便慌忙出了茶楼。
宋嘉瑶选中的这家古玩铺子里的博古架上,大多是文房器具,她挑来拣去,最终看中了一件青花釉里红瓷水盂。
这件水盂盂身绘有数枝青荷,疏密有致,荷叶间偶透一抹淡红,如同锦鲤游弋其间,画工简洁而不失雅致,颇有文人意趣。
掌柜的见她在这件水盂前犹豫不决,于是笑着道:“这件青花釉里红鱼戏荷叶纹水盂发色纯正,胎质细密,是今日新到的佳品。”
宋嘉瑶自然知道这是佳品,否则她也不会在这么多物件里,独独看中这件。
但是、但是……她心虚地摸了摸钱袋,有些发愁地想,她不知道她身上的银两够不够呀!
“表哥呢?”她转过头看了看,发现没见着魏恕的身影,于是问身边的婢女丹茶。
丹茶答道:“方才有人来寻表公子,表公子就先走了,说是一会儿过来。”
宋嘉瑶抿了抿唇。
好吧。
她硬着头皮开口:“掌柜的,这件水盂怎么卖?”
掌柜的笑眯眯地看着她,说:“承惠七十两。”
宋嘉瑶面色一下就变得苦恼起来,她身上的银两果然不够。没等她苦恼太久,很快便有人在她身后开口道:“这位小姐的账,我一并结了。”
她怔怔然循声望去,才发现说话的人竟然是谢复。
那位曾经险些与她议亲的谢家公子,如今又成了她的准妹夫的谢复。
她垂眼,长睫微颤,轻声道:“不用了。”
对于谢家的做法,她顺从地接受,只是因为她没办法和他们计较。
可这并不代表她不生气。
谢复有些讶异地望了她一眼,而后挑眉,笑道:“宋小姐不肯接受我的好意,莫非是心中记恨我们谢家?”
他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正是鲜衣怒马的好年岁,眉眼间混杂着书生意气与少年锐气,身姿颀长地立在那里,整个人有如一柄出鞘的宝剑,耀眼地教人下意识想要避其锋芒。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宋嘉瑶,在他印象里,宋嘉瑶一贯是柔柔弱弱的模样,往常多和他说两句话,脸就红得不行。
他没想到,如今与他定亲的人换成了宋嘉琼,宋嘉瑶倒是有胆子和他说不了。
“我倒是不知道,谢家金尊玉贵的二公子,素日里竟是这副德行。你想听她说什么?不曾,还是不敢?”
崔鹤行方从门外进来,就听见谢复的话。
他把玩着手里的白玉念珠,寒声笑道。
宋嘉瑶眼睛亮了亮,仰起巴掌大的小脸,高兴地唤他:“崔慎!”
谢复仿佛活见鬼一般看着她,但又很快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后低下了头,声若蚊呐又毕恭毕敬地拱手作了一揖:“小舅舅。”
小舅舅?!
宋嘉瑶皱了皱眉,忍不住捏紧了手里的绢帕。
崔慎居然是谢复这个讨厌鬼的小舅舅?
她纠结的表情太明显,崔慎想忽视都不行。
他“啧”了一声,看向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外甥,淡声道:“你吓到宋小姐了。”
他眉眼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谢复不敢耽搁,想明白了小舅舅的意思后,立马慌里慌张地向宋嘉瑶拱手道歉:“方才是我言行无状,如有冒犯之处,还望、还望宋小姐海涵。”
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头一回向人道歉,心里却没有半分屈辱的感觉,只想快点完成任务从小舅舅眼前消失。
宋嘉瑶偷偷看了崔鹤行一眼,心情复杂地道:“没、没关系。”
崔鹤行这才轻飘飘地瞥了外甥一眼,示意他可以滚了。
谢复会意,忙不迭转身走出了古玩铺子。
将碍眼的玩意儿赶走之后,崔鹤行转过头,便见着柜台上的青花釉里红水盂,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将水盂掂起来看了看,正欲和宋嘉瑶说话,却看见她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半步。
他抬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他想,约莫是方才太凶,吓到小姑娘了。
待手放下,他面上神情又变得和蔼可亲起来:“这件水盂成色不好,你若是想要水盂,我那儿有更好的。”
掌柜的是世故里摸爬滚打过的精明人,自然看得出来这位爷身份非凡,是以听他这般说也不生气,权当那些话是过耳风。
怕小姑娘开口拒绝,崔鹤行又补充道:“算我谢你上次在崇德寺为我带路。”
他提起带路这回事,虽然明知他话里有促狭的意思,但也提醒了宋嘉瑶上次借他的光在寺里享用到了美食这回事。
她鼓了鼓腮,红着脸道:“好吧!”
谁让她吃人嘴软。
听她答应,崔鹤行心情大好,吩咐观琴:“去把我库房里那只珊瑚红水盂取来,送到春山茶楼。”
春山茶楼便是古玩铺子对面的那座茶楼,亦是崔鹤行与人议事常至之地。
观琴离开后,宋嘉瑶便同崔鹤行一道,到了春山茶楼。
“坐。”崔鹤行将她带到惯常用的雅间,率先行至窗边坐下,抬眼却看见小姑娘还站在门口,神情拘谨。
他略略抬手,道。
宋嘉瑶揉了揉眼睛,亦步亦趋地去到他对面坐下,磕磕巴巴地开口:“我方才听、听到谢复叫你……”
“小舅舅。”崔鹤行善解人意地接住她的话,又温声笑道,“我也不知,你竟与我那不成器的外甥是旧识。”
宋嘉瑶抿抿唇,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之间的事。
最终还是崔鹤行主动开口,他佯装讶异:“听说谢家有意与宋家结亲,先是定了大小姐,后又改换主意求娶二小姐。莫非,你就是那位传闻中的宋大小姐?”
宋嘉瑶低着头,没说话。
崔鹤行叹了口气:“如此说来,我倒该向你赔个不是。毕竟谢夫人是我胞姐。所以,当初你向我打听陆停云,也与这事有关?”
宋嘉瑶愕然抬眼。
坊间传言,崔鹤行智多近妖。尽管她早有准备,却没想到不过三言两语间,他竟然就已经把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让我想想,令尊既然有意与谢家结亲,那么日子自然是越早越好,但你是长姐,断没有妹妹越过长姐先嫁人成亲的道理。所以二老自然开始着急起你的终身大事,或许已经有了看中的人家,而你对此似乎并不满意,所以……”
宋嘉瑶不满心事被他说中,梗着脖子反问他:“若我只是心悦陆停云呢?”
崔鹤行慨然叹道:“若你心悦他,自然早该打听好他是否心有所属,而不是询问一个初次相识的人。”
宋嘉瑶泄气:“你说得对。”
崔鹤行鼓励道:“虽说世人大多遵循礼教,认定婚姻大事须得经父母之命,由媒妁之言,但这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你应当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他笑得温和,如同一位可亲可敬的兄长:“如果你不介意,我也有些建议,你想听听吗?”
宋嘉瑶连忙点头。
崔鹤行这么聪明的人愿意给她建议,她欢喜都来不及,怎么会拒绝!
“女子嫁人,到底事关终身,所以在我看来,家世门第反而不是要紧,凭你心里愿意就好,但也不能选那等家中太过清贫的,贫贱夫妻百事哀,没得苦了自己不是?”
宋嘉瑶点头:“你说的是。”
这么一想,陆停云也不是一个好选择,耕读之家,日子想来不怎么宽裕,她若是嫁过去,只怕会不习惯。
“家世门第不要紧的话,那什么最要紧?”她又问。
“自然是心性。有的人数年寒窗,一朝得志,弃糟糠下堂;有的人手握权柄,却数年如一日洁身自好。在你看来,谁更值得托付?”崔鹤行垂眼,注意到她杯盏见底,身子微微前倾,手执壶柄为她斟上茶水。
宋嘉瑶注意到他的动作,看见他伸手时绀色的衣袖往下滑,露出一截清瘦、皓白的手腕。
她不禁低头,悄悄将衣袖往上拉了一些,拿自己的手腕和他的对比起来,最终得出一个重要结论:虽然崔鹤行的手腕看起来有几分文弱的意味,但实则没有一点女气,反而有种苍劲的力量感。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抬头,看见他执壶的手指,温玉一般的手指骨节分明,被茶壶上颜色秾丽的青花衬着,更显得赏心悦目,其间矜贵风流,不言自明。
“宋小姐?”
见宋嘉瑶失神,崔鹤行好脾气地笑着唤她。
宋嘉瑶匆匆回过神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她慌忙低头抿了口茶,又因为太急被茶水呛得咳嗽起来,直到咳得眼尾都红起来,方才好了些。
“我、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
崔鹤行眸中笑意更深,正在此时,观琴也捧着珊瑚红水盂来了,他从观琴手上接过装着水盂的檀木盒递给宋嘉瑶:“打开看看?”
宋嘉瑶依言打开盒子,便见着盒中水盂外壁红中透着微黄,内壁细腻坚白,色泽光润,盂身是描金兰叶,轻灵秀美。
“崔慎,谢谢你。”她郑重道。
她知道这对崔鹤行来说可能不算什么,所以也没有推辞他的好意。但这件礼物到底太贵重,她思来想去,也只能这般表达自己的谢意,说完她尤嫌不够,又十分没有底气地道,“以后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一定尽心尽力,绝不有丝毫怠慢。”
她实在心虚得很,话说到后面几乎只剩下气声——他们两人的身份之别有如云泥,一个是当朝摄政王,权势滔天,一个是小官之女,家世低微。
于少女而言重如泰山的承诺,兴许在摄政王看来,也就是听个响:堂堂摄政王,有什么事用得着一介小官之女帮忙?
很显然宋嘉瑶也有这个自知之明,说完就低头看着茶盏里碧色的茶水,不敢抬眼。
反倒是崔鹤行,认真道了声好,又轻笑着道:“若在戏文里,女郎说完这种话,通常是要再添一句的……”
“添一句什么?”宋嘉瑶懵懵懂懂地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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