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急重,吹得观琴衣袍猎猎,他把糊住嘴的头发抹开,眉眼间透着锋锐的意气:“属下不知,但料想他此刻一定在求神拜佛,心里寻摸着该如何偷生罢?”
他憋了好些日子没曾开过杀戒,如今看着这满眼的火光,心中快意非常,已经快要按捺不住拔剑的冲动,只等王爷一声令下,他就要冲进火场里,将重剑架上周养俭的脖子。
崔鹤行下巴微抬,对观琴示意,轻笑道:“照你这么说,他大抵是心不诚,否则怎么会被神仙指到了本王面前。”
观琴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果然见着怀中抱着包袱的周养俭狼狈地趴在地上,似乎是刚从火里逃出来,身上脸上到处一片黢黑,胡子也被火燎没了一大片。
“属下去把人带过来。”观琴说罢,得到王爷的允许后,便阔步行去,像拎一条死狗般将周养俭拎到了自家王爷面前。
周养俭死里逃生,尚且没来得及反应,便陡然见着了崔鹤行那张森然如鬼魅的昳丽面容,他心下一惊,顿时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观琴被吓了一跳,用剑柄重重地拍了两下他的脸,见他没反应,低下身子将手指伸到他鼻尖,察觉到还有气,心头顿松,咧着嘴对崔鹤行笑道:“王爷,人晕了。”
崔鹤行颔首:“带回诏狱。”
冷。
好冷。
一盆冰水兜头而下,周养俭猛地打了个哆嗦,睁眼醒来。
他搓了搓胳膊,牙关微颤,环顾四周,对自己身处何地,心里大概有了点数。
是诏狱。
传闻中有进无出,冤魂遍地的诏狱。
“醒了?”昏暗的甬道里,一道轻冷的嗓音响起,随着他话音落下,四周忽然烛火大盛,照得这一方世界亮如白昼。
周养俭被烛光刺得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眼,因为在船上被火熏了嗓子,开口时声音粗砺如砂石:“王爷,您这是?”
崔鹤行低头,吹开茶盏中的浮沫,慢声道:“本王也正想问问周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若非本王听闻桃叶津走水,心忧百姓,只怕是还不知道周大人也在船上。”
“这么晚了,周大人是要去哪儿?”
他眼皮微掀,看向周养俭。
周养俭屏息,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讷讷道:“下官……家中母亲病重……”
“老母病重啊?”崔鹤行了然地轻点下巴,眉心微皱,叹道,“看来周大人每月初一十五,雷打不动地上崇德寺烧香拜佛,无甚用处啊。”
周养俭低头,望着脚尖,不敢接话。
“话虽如此,但本王看崇德寺中漫天神佛,倒也并非全然无用。当初周大人从六品转运使一路高升,直到今天坐在户部侍郎的位置上,焉知不是泥塑金身的诸佛功劳,你说是不是?”崔鹤行话锋一转,又挑着眉梢问道。
灯烛火光照得周养俭眼睛发疼,呼吸间能闻到稠得让人作呕的血腥味,他忍不住干呕两声,耳边又听得崔鹤行提及旧事,他忽然福至心灵,想到前些日子里的事情。
试图请蔺尚书进宫中说项失败后,他又费了好大功夫,终于撬开了蔺尚书的嘴,得知自己搅进檀木琴一案中,竟完全是崔鹤行的手笔。
自那时起,他便知道自己怕是逃不脱了。
却没成想,这一日竟来得这么快。
大抵人之将死,反而能舍下苟活之心,生出些奋勇洒脱。
周养俭索性闭了眼,慨然道:“下官知道王爷想问什么,下官亦知,有的事情,下官不说未必会死,但若是说了,家中老母妻儿却未必能活。得失轻重,下官心中分明,还望王爷恕罪,您今日,恐无法得偿所愿。”
崔鹤行端详着他,闻言,忽地轻笑一声。
美人发笑,原本该是极为赏心悦目,但若是这美人换成崔鹤行,且这笑里多是鄙薄意味,那又该另当别论。
大氅铺在身下,他面如白玉,目似曜石,满眼的漫不经心。
“进了诏狱还嘴硬的人,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崔鹤行手中拨动着白玉珠串,嗓音含笑,“不过既然周大人这么大的口气,本王也有些好奇,你到底是骨头硬,还是命更硬。”
他微微抬手,一旁的观琴会意,立时便上前挥开了手里的鞭子。
这鞭子是崔鹤行接掌诏狱后才有的,鞭上生有倒钩,打在人身上,再要收回来,必带起一片淋漓血肉。
诏狱里有个好读诗书的酷吏,私下里给这道鞭刑取名挽红蕊。
后来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坊间甚至有文人咏叹:“挽红蕊,挽红蕊,一日花发能几回。若教青帝来此间,须惮松风似箭催。”
诗里以松风代指崔鹤行,足见崔鹤行与诏狱积威之重,积怨之深。
“诏狱酷刑共计三百余类,周大人,慢用。”
他说罢,惬意地闭上眼,就着周养俭的惨叫声,神情愉悦地饮了口茶。
今日侍茶的应该是新人,茶泡得比以往淡些,入口回甘,芳香馥郁。
崔鹤行偏过头,招来角落里的小吏,淡声问道:“今日煮的是什么茶?”
小吏战战兢兢答道:“回王爷,是画堂春半,产自淮临。”
崔鹤行放下手中白玉珠串,语气平淡:“赏。”
他身后如影子一半的观棋于是从腰间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锦囊,抛进小吏怀中。
小吏如蒙天恩,跪拜稽首。
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耳听得周养俭惨叫声渐渐消弭,然而观琴挥鞭的声音却还未停,崔鹤行意外地睁开眼,却看见原来周养俭竟是死咬住了牙关,硬是一声不吭地受下了这数道鞭刑。
崔鹤行轻嗤:“装模作样。”
他站起来,懒得在这里消磨时间,对观棋道:“你去换观琴,注意些,别把人打死了。”
观棋抱拳:“是。”
将鞭子交到观棋手里,观琴有些遗憾地咂嘴,他还没玩够呢。
他最喜欢看这些硬骨头涕泗横流,跪地求饶的场景了。一个个说得自己多清高,实则还不都是些上误国家,下害百姓的蠹虫,凭什么看不起他们王爷?
主仆两人出了诏狱,崔鹤行褪下大氅,扔给观琴。
观琴犹豫片刻,还是道:“王爷,更深露重,您还是披着吧。”
崔鹤行掩鼻,往后退了半步,嫌弃道:“味道太重。”
什么味道?
观琴低头深嗅一口,反应过来。
血腥味。
弯腰进到马车里,崔鹤行又想起来方才在诏狱里喝的茶,吩咐道:“明日一早,去宋家送半斤画堂春半。”
画堂春半?那又是什么?
观琴在心里记下这个名字,准备回头打听打听。
翌日一早,观琴就打听到了画堂春半原来是茶叶的名字,又紧忙从府里找出来半斤,送到宋府上,他想起来王爷的吩咐,对丹茶道:
“我家王爷知道宋小姐不喝苦茶,特地让我带话,请你转告宋小姐,这茶不苦,她若喜欢,下回我还来送。”
丹茶先是谢过他,又拿出一盒糕点递到他面前:“这是小姐特地叮嘱我要送给你的,多谢你早前和我们说摄政王喜好桃花。”
观琴闻言,眼皮微颤。
想到那壶害得王爷上吐下泻几乎当场归西的桃花酿,观琴深感自己对不起王爷。
都是他的错!才让王爷受这样的苦!
想到自己被观棋几人一连冷嘲热讽了好些天,他讪讪笑了笑,不敢接丹茶手里的糕点。
不用谢。
是他活该的。
然而丹茶身为雪盏居里的大丫鬟,却由不得他不接,强硬地将糕点塞到观琴怀里后,她又和颜悦色地向他打听:“王爷既送了茶叶来,按着礼数规矩,我们小姐也该回礼。”
“上回王爷说很喜欢我们小姐送的桃花酿……不知你可否再告诉我们一回,王爷还有什么喜好之物?”
观琴心下止不住地叹气。
他就知道,收了糕点,丹茶便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回想了一下,上回在崔府里,王爷似乎极喜欢长公主书房里的一幅画,甚至还带回来王府里。
画上是一片开得正好的红月季,艳色凛然。
但他可不敢再说王爷喜欢月季了,万一宋小姐又做些什么吃食来送给王爷,他这命还要不要了!
他仔细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那画上的题款,顿时灵机一动,道:“我家王爷近来喜欢前朝大家许平山的画,宋小姐若是想回礼,送画是再合适不过了。”
丹茶记下许平山这个名字,笑着朝他道谢。
观琴松了口气,提着糕点回了王府里。
他刚路过王爷的书房,便见着从里面出来的观棋,十分大方地叫住他:“观棋!吃点心吗!宋小姐给的!”
观棋脚步一顿,像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而后语气平直道:“不吃。”
观琴啧了一声,打算继续往回走,去问问观书观墨要不要和他一起分享这盒糕点,没成想下一瞬便听见王爷的声音从书房里响起:
“观琴。”
“是,王爷!”
崔鹤行从书房里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本王没记错的话,你应当不喜吃点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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