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魏氏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宋衍想了一整夜,仍然觉得和崔家的亲事不靠谱。
他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再怎么着,也不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啊。
翌日晨起,见着夫人欲言又止地望着他,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沉声道:“你放心吧,今日我便去回绝了摄政王,定不能教咱们阿瑶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小魏氏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外头天光未亮,一切山水庭院都笼罩在一片昏寐的雾蓝里,宋衍吐出一口浊气,上了马车,往宫门处去。
好容易捱到了下朝,他在金銮殿前踌躇半晌,面上浮着一层薄纸似的笑意回应着同僚们的嘘寒问暖,又一边拿眼睛瞟着后头的摄政王,神思惶然。
到最后,大殿上的官员们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却还两股战战地立在雕双龙戏珠的汉白玉石柱前,不时抬手,用宽大的袍袖擦着额头上的虚汗。
就是迟迟不敢上前,和崔鹤行搭一句话。
眼看着崔鹤行和皇上身边的公公说完了话往自己的方向走来,他甚至缩了缩脖子。
没办法。
不说崔鹤行这个人,单就他头上“摄政王”这个名号,就已经是朝堂之上百官心中一座翻不过去的大山。
宋衍想要拒亲的心思,和他不敢直面摄政王的心情,实在不冲突。
“宋大人还没走?”
崔鹤行处理完宫中的事,便径直走到了宋衍身边。
他知道昨日母亲和魏国公夫人去宋家提亲的事,也知道今日在朝堂上宋衍一直偷偷看他。
他心中唯一琢磨,便大概知道了是什么事。
“礼部今日不忙罢?”
“不、不甚忙……”宋衍结结巴巴地答话。
老天爷。
他这辈子还没离摄政王这么近过。
崔鹤行弯唇一笑:“既然不甚忙,那宋大人不妨陪本王去吃盏茶?”
宋衍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他的顶头上司,礼部尚书说不定都还没和摄政王一道吃过茶呢。
如今这份天大的尊荣就落到他头上了?
他颤颤巍巍地应了声好,直到和摄政王一同到了茶楼入座,才记起来今日的正事。
然而崔鹤行却先一步开口:“宋大人已经知道,昨日家母携魏国公夫人上门提亲的事了罢?本王心中欢喜令千金,欲聘她为正妻,不知宋大人意下如何?”
宋衍昏昏然抿了口茶,只一口便被苦到皱眉,然而茶苦他心更苦,光听崔鹤行这几句话,他就知道今天这事没那么好谈:
崔鹤行话里话外自称本王,摆明了他是要把私事谈成公事,要拿摄政王的谱来压他宋衍这个长辈。
他双手握着茶盏,几次端起又放下,分明今日天气寒凉,他手心却渗出热汗,湿得他快要端不住茶盏。
“下官……”他说了两个字,低下头出神地望着桌上的茶盏,茶水里清晰地倒映出他的面容,而后有风拂来,水面微动,他的面容又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他冷不丁地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还没回答王爷的话,正要急急开口,却被崔鹤行打断。
“宋大人心疼女儿,有所顾虑也是在所难免。然而本王亦喜爱令千金,”他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浓到发苦的热茶,“本王素来行事如何,宋大人与本王同朝为官,应当也有所了解。”
他缓缓笑道:“当然,本王若是不顺心意,也不能像对待旁人那般待您不是?只是本王想着,两家到底是要结亲,和和气气地多好,您说是不是?”
他说罢,轻飘飘看了眼宋衍,眉眼间全是漠然与冷淡。
宋衍方咽下去一口苦茶,现在被他这样看着,耳边又重复回现他刻薄的言辞,他伸手在官袍上擦了擦,然而手心的汗意去了,喉间的苦意又涌上来。
方才还只是要拿摄政王的派头压他呢,现在竟然直接威胁起他来了?
他心头惴惴,却见面前的崔鹤行微微抬眼,冲着门口道:“进来吧。”
一袭霁色的衣角从他身旁掠过,宋衍愣愣抬头,见是崔鹤行的心腹裴延,他看向自己,面带犹疑之色,于是宋衍明白他们约莫是要谈事,正要起身回避,肩上却一沉。
崔鹤行收回按住他肩膀的手,对裴延道:“就在这儿说罢,宋大人……不是外人。”
宋衍赔着笑道:“王爷,这……恐怕于礼不合,下官还是……”
他话未竟,裴延却也笑着打断他:“宋大人何必如此见外?我只和王爷说两句话就走,不妨事的,您便在这里坐着吧。”
他说完,便看向崔鹤行:“王爷上回说的那个孩子,下官已经找到了,您看是今晚就把他送到诏狱去还是?”
崔鹤行唇边噙着笑,缓缓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今晚就把人送进去吧。前些日子送进去的人呢,招了吗?”
这人说的便是周养俭。
裴延皱着眉,为难道:“已经给他用了十数道刑,他仍旧不肯吐一个字出来,昨天还险些把舌头咬断,幸好被观棋发现,才没让他得逞。”
“咬断舌头?说不出话就以为能万事大吉了?”崔鹤行嗤道,“不过人到底不能死了,受了这多日的折磨,还是得让他养养身子才好。今夜便给他加一道餐罢。”
“王爷说的是,就是不知给他加什么好?”
崔鹤行眼底笑意流转,看了会儿宋衍,而后收回目光,神色愉悦道:“这世上有两种人最惹人心烦,好说话的和不说话的。本王以为,人长了嘴生了舌,只说恰当的话便好,说多了本王不爱听,不说本王也不欢喜。”
“王爷果然洞察世事,这真是金玉良言,下官受教。”裴延高声拍马。
崔鹤行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也觉得本王之言切情入理?既然如此,今夜便给他加一道升平炙吧。”
“这道菜要用羊和鹿的舌头细细脍成,不过,若是要切合本王的至理之言,还是当用人舌为好。去办吧。”
裴延满面笑容地应了声好,又溜了眼宋衍,方才躬身退下。
他走之后,宋衍魂不守舍,双目无神地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好像难受得快要晕过去了。
崔鹤行担忧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下,吓得宋衍立时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紧张地望着眼前容色昳丽,神情温和的年轻权臣。
他还没从方才崔鹤行和裴延的对话中回过神来。
把小孩送进诏狱,煎人舌给犯人吃……
这个人简直是个疯子……
若是招惹上他,以后宋家还能有宁日吗?
“宋大人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是身子不适?”崔鹤行关切问道。
宋衍打起精神:“劳王爷关心,下官无事,想是这天冷,老毛病犯了罢。”
崔鹤行了然颔首:“既如此,本王倒不好留大人了。”
今日是个阴雨天气,他们又在临窗的位置坐着,轩窗斜斜开了小半,雨丝由风吹进来,的确是将宋衍的衣裳都浸得湿了。
“本王送送大人。”他说道。
宋衍连忙摆手:“不敢劳烦王爷,下官自行回衙门便是。”
他拱手作揖,与崔鹤行道别,临到门口,却又被叫住。
“宋大人,当真没什么想和本王说的?”
宋衍心头一激,转身笑道:“王爷能看上小女,是小女的福气。今日下官回了家中,便命人将庚帖奉至崔府。”
崔鹤行这才弯眼一笑:“今日本王的庚帖也会送到宋府。”
宋衍闻言,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上。
他心中只余对女儿的愧悔,不敢再多待,匆匆出了茶楼。
他走之后,崔鹤行望着眼前的茶盏,眉眼沉沉,轻笑出声。
观琴有些担忧:“您真不怕把人吓坏了啊?”
崔鹤行冷声:“若是不吓一吓他,只怕他还敢起旁的心思。”
小魏氏佛口蛇心,宋衍又是个拎不清的,这两人凑在一堆,也不知小姑娘受了多少苦。
若是不敲打敲打宋衍,只怕他就要被小魏氏哄骗着,想方设法坏了这门他好不容易谋来的亲事。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好吧,观琴觉得也是,连他都看出来今天宋大人原是想拒亲来着,后来被他们王爷吓了一吓,才改口说要奉上宋小姐的庚帖。
天边雨声骤急,崔鹤行颇有些心烦。
他向来不喜欢在这样的天气出门,若不是因为宋衍,这时候他该在府中煎茶听雨。
下一瞬,他的眉头却舒展开来。
长街对面的天工阁外,从马车上走下一个娉娉袅袅的少女,她穿鹅黄色的织锦长裙,在晦暗的阴雨天气里,那抹鹅黄色鲜亮得叫人心生愉悦。
在这一刻,崔鹤行想起母亲问过他的话。
“为什么是她?”
他起初答不出缘由,只是想,在未曾与她重逢之前,他从未想过成家之事,而在与她重逢之后,他也只想过娶她。
不会是旁人,亦不能是旁人。
而今他却终于明白了缘由。
为什么是她?
大抵是因为,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他觉得,雨天也是好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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