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初,定京城尚笼在一片昏寐的雾蓝中,崔鹤行已经起身,点亮了床头的灯盏。
明亮到刺眼的烛光照得宋嘉瑶眼睫微颤,她裹在被子里,嘤咛一声,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只觉得浑身上下好像被重石碾过一般。
崔鹤行见状,舌尖轻抵上腭,笑了一声,从屏风上取下朝服换上。
他出门时,宋嘉瑶还没醒。
他走到门口,回头望了眼陷在被子里睡得香甜的小妻子,对守值的婢女道:“王妃昨晚劳累,一会儿你们不要吵她。让灶上温一盅红枣枸杞粥,待王妃醒了送过来。”
他说罢,便出了府门,乘上马车,去了宫中。
卯时三刻,大臣们陆陆续续地到了宫门前,连着两天没在早朝时见着摄政王那张死人脸,大臣们如今俱皆身心舒畅,面色红润,心中巴不得摄政王这亲成一辈子才好。
这样他们想必也能活得长久些。
只是一到金銮殿上,众人脸上的笑顿时定住。
——那大马金刀坐在右上方鎏金蟒椅上的,不是摄政王又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十分想不通,普通官员成亲尚且有婚假三天,可到了摄政王这儿,他不滥用职权也就算了,怎么还卷起来,第三天就来上朝了呢?
小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见着摄政王,也愣了一下,而后方才高声唱道:“诸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下首的大臣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终于有人手持笏板,低眉垂眼地出列,拖着长长的尾音说道:“近来南燕屡犯天目关,微臣以为,应派兵迎敌,一则可扬我大邺国威,二则可抚天下民心。”
南燕从前的边军主将一直主张两国边境相安,休养军马,但近来更换了新的主将,三不五时就派兵到天目关下的边陲小镇上滋扰百姓。
镇守天目关的将军每次也都率兵奋力反击,奈何南燕兵士不打持久战,来遛一回就很快撤走,扰得百姓难以安居,军中人马疲乏。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南燕未必有开战的心思,但这样三番五次的挑衅与试探,也令大邺朝臣们难以容忍。
崔鹤行冷笑道:“派兵?派谁的兵?谁去派兵?”
他身着用金线织绣如意团云纹的玄色长袍,金冠束发,眉眼是如水的沉冷。
百官俯首,低垂的一双眼悄悄抬起,便见着他一步一步缓慢走下丹墀,来到说话的那人面前。
“崇正三年,南燕大军攻破天目关,直取白鹿城,赵令先率三万将士誓死抵抗,围困城中,不得出,终殉国。”
“徽始二十年,鼠卑部纠集边北六部,攻金沙阙,破鄢陵十三城,李振岳率十万将士奋勇杀敌,一千五百石粮草运到平嘉,就只剩下五百石!”
“五百石粮草下面压着的是什么?是沙石!”
“元宁三十五年,傅破山率七万大军收复失地,生断双腿。”
崔鹤行冷声说完,下一瞬,拔剑架到面前人的肩上,眉眼压下去,清凌凌地问道:“三万将士围困白鹿城的时候,援军在哪儿?”
那人两股战战,面色苍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崔鹤行手腕微抬,一颗头颅骨碌碌滚落下去,滚到白发苍苍的御史大夫脚下,直将老先生吓得跌坐在地。
崔鹤行又走到第二个站出来附议的人面前,语气轻缓:“一千石沙石,换成你,你吃不吃得下去?”
那人匍匐跪地,泪眼婆娑,只差没有磕头认罪。
崔鹤行了然颔首:“哦,你也不知。”
他手上微微用力,轻薄的文人剑便破开年轻儒臣的胸膛,温热的鲜血迸溅出来,在他玄色的衣袍上开出一朵朵暗色的红花。
他提着剑,去到第三个人面前,还没开口说话,那人便已经晕过去。
崔鹤行嗤笑着看剩下的人:“傅破山的腿怎么断的?”
离他最近的武将直挺挺地跪下去,声音哽咽,几乎一字一顿道:“军医无用,从定京调拨的御医被人劫杀在半路……傅老将军的腿……是被这些人生生误断的啊!”
崔鹤行看向兵部尚书:“军医由谁派遣?”
兵部尚书脊背僵直。
他又看向刑部尚书:“御医被谁劫杀?”
刑部尚书神色讪讪。
崔鹤行低下头,从怀中掏出雪白的绢帕,轻柔地擦拭剑上的血渍,他语气清淡:“武将的命也是命,诸君若是再提开战,便亲自提刀上阵,否则休怪本王剑下无眼。”
长剑入鞘,他抬起头,浩荡西风吹得他衣袍猎猎而动,他就站在那里,神情冷峻,仿佛终南山上积年不化的一抔雪,看得人心尖发寒。
杀得金銮殿上鸦雀无声后,崔鹤行便径直出了宫殿,乘着轿辇往宫外去。
在这时,终于有人回过神来,俯身长跪,向座上穿黄袍戴冠冕的少年天子哭道:“皇上!摄政王他公然佩剑入宫,又在殿上杀人,实在是、实在是目无尊法,狂悖至极!请皇上严惩!”
“请皇上严惩!”群臣跟着山呼。
激愤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年少的小皇帝从梦中惊醒,险些栽下龙椅。
他打了个哈欠,从龙椅上站起来,左看右看没看着老师,于是问道:“可以下朝了?”
面色白净的内侍总管弯下腰,目光慈爱:“回皇上,是,已经下朝了。”
一场闹剧由此而终。
崔鹤行出了宫,却也没回王府,而是去春山茶楼喝过一壶茶后,又去了傅家。
傅破山虽然断了腿,却也未曾意志消沉,整日赋闲在家,兴头好得不得了,天天拉着儿孙同他下棋。
见崔鹤行来,他立马笑道:“阿行来啦,快来陪老头子下会儿棋。”
崔鹤行小字见渊,然而傅老将军与先帝看着他长大,都唤他阿行,说是这两个字比之见渊更亲切些。
崔鹤行依言上前,又对观琴吩咐道:“回去知会王妃一声,就说我中午在傅家用膳,不回府了。”
傅老将军耳尖,听见他的话,顿时笑道:“果然是成亲了,行事不见得收敛,倒是知道向夫人报备行程。”
崔鹤行知道他是指今天在金銮殿上发生的事,笑了笑,没说话。
陪傅老将军手谈过两局之后,傅家如今的主事人,傅骁才回到府中。
崔鹤行按住老将军欲要走棋的手,温声道:“将军且慢,我先去找傅叔说点事。”
傅老将军笑意吟吟地颔首,然而等崔鹤行走后,他眼里的笑意却落下去。
他低头看着轮椅下空荡荡的裤管,眼中不由得染上几分怀念之色。
他如今,还算什么将军……
傅骁进了书房没多久,便见着王爷到来。
他连忙起身,将人迎进内里,奉上温茶后,他开口问道:“王爷今日来,是为了天目关之事?”
旁人不知,他却是知道王爷不可能置天目关百姓于不顾。
大邺元宁年间征伐不断,元气大伤,到如今也才堪堪养了几年,不能轻易与南燕交战,况且朝中意图浑水摸鱼的人也不少,不能将这些人清理干净,再度开战,也只不过是重蹈覆辙而已。
但天目关的百姓何其无辜?
战,可以不开,然犯我边境者,必诛!
崔鹤行抿了口茶:“傅叔如何看?”
傅骁不假思索,单膝跪下,拱手道:“末将愿往天目关。”
他出生武将世家,自己也是武将,一生忠君忠国,有悍不畏死的决心。派他去最合适。
天目关的主将是他的老对头,懂兵法,善谋略,但到底没上过战场,少几分历练,这些日子听说已经被南燕打得筋疲力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崔鹤行将他扶起来,温声道:“傅叔觉得,让云沉去,怎么样?”
傅骁抬眼,定定望着他,只觉得喉中干涩,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他……”
傅骁挠了把乱草似的头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大邺历来重文轻武。国家危难之时,流血殒命的是武将,然而国家太平之时,遭文官嫉恨,为皇帝戕害的,也还是武将。
他成家之后便立志,若是得子,必教他弃武从文。
崔鹤行道:“我知道您的顾虑,我向您保证,有我在,云沉定不会出事。我一日高坐朝堂,便一日护他周全。”
傅骁摇了摇头:“我不怕云沉出事,为国殉身,是每一个大邺子民应尽之义,况且我父子食君之禄,焉能惧死?我只怕,他不是死在沙场上,反而死在自己人手里,但是——”
他抬起眼,坚定地望着眼前的崔鹤行,重重舒了口气,沉声道:“我相信您。”
天下人诟病这个人手段狠厉,杀性深重,他却只见他肃清吏治,平定叛乱,忠君之事,功在社稷。
崔鹤行无言,复又轻声道:“好。”
知道自己可以去天目关,傅云沉喜形于色,午间和崔鹤行用膳时,简直对他关怀备至。看见他左手袖底一截纱布,顿时和裴延一个反应,大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崔鹤行抬起手,给他看手背上的同心结:“这都被你知道王妃心疼我,见我手上有一点小伤都要给我包扎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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