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秉文晕过去之后,可把郑家人吓了个够呛,请了惯常用的大夫来,又是开药方又是喂参汤,好在没折腾多久他便醒了。
醒来之后,郑秉文不顾家人的劝阻,让儿子搀着自己到父亲的床前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现在他才明白,昨日父亲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原来一切早有征兆,只是他发现得太晚。
磕过头后,他强打起精神,一边安排父亲的后事,一边吩咐下人:“找人来,将庭中池子里的水放了,把池底的东西挖出来。”
吩咐完之后,他就从地上站起来,步履蹒跚地往外走。期间两个儿子想来扶他,却被他拒绝了。
他走到水池边,坐在一块太湖石上,静静地看着下人们凿渠引水。
池边还有几根竹管,阴雨天气里,雨水落到竹管里,便潺潺流到水池中。早几年里,父亲也会坐在池边的庑廊下,静听淙淙水声。
后来又在池子里养了鱼,他不爱出院子,偶尔饭后消食,便绕着水池走上两圈,偶尔低头看鱼,偶尔撒两撮鱼食。
他慢慢想着过去的光景,不自觉间涕泣涟涟。
直到快晌午时候,池子里的水才放干,下人们开始挥锄头,挖了许久,总算挖出来数十个箱子。
“老爷……”下人们把箱子搬出来,便侍立在一旁,没有老爷的吩咐,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郑秉文声音嘶哑:“你们去外面守着,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他说完,一步一步走向箱子,低头掀开其中一口,满目黄白,照得他眼睛发疼。
第二口,第三口……第十口……全然如是。
他低下头,惨笑一声,面上神情似悲似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唤来心腹,让他带着人把这些箱子悉数送到摄政王府。
崔鹤行在书房里,听观棋禀报着郑家的消息,笔下疾书未停,好半晌,写完给傅云沉的回信,他方淡声笑道:“郑循果然是个聪明人。”
一死百了,旧事俱清,他仍然是名动帝京的三朝元老;主动交出灾银,意在向他寻求庇护,他日只要郑家人不犯大事,看在这几十万两灾银的份上,他少不得要对郑家宽容一二。
他封上火漆,将信交给观棋:“让人快马加鞭,送到天目关。再找人将郑家送来的箱子抬到我的私库,让观墨去南边几个大州收购粮食草料,乔装之后运去天目关。”
转眼半月过去,傅云沉到天目关后,便接管了所有将士,在他的授意下,天目光百姓后撤百里,三百精兵伪装成百姓诱敌深入,与同袍里应外合,坑杀数千南燕将士。
是的,南燕将士屡次进犯天目关却全身而退后,终于决定发起一次大规模的冲锋,如无意外,这场必赢无疑的战争会成为两国开战的号角,然后他们的马蹄将会踏平大邺的每一寸河山。
然而随着傅云沉的到来,这一切都成为了泡影。
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傅云沉却没有乘胜追击,来之前崔鹤行就嘱咐过他,天目关将士疲弊,如果有机会,还是要让他们好生休养为宜。
天目关首战告捷,观琴也终于回了王府。
进门后见着院墙下一排石榴树,观琴刚迈进府门的腿立马收回来,往后退到门口,看了看匾上铁画银钩的四个大字,确定是摄政王府后,方才放下心来。
他还以为自己一走半个月,再回来王府搬家了。
……不过现在看来虽然没搬,但好像也好不到哪儿去。
王府从前种的那一排松柏多有风骨啊,现在是什么意思,农家小院?
管家看出他的疑惑,乐呵呵道:“大抵是王妃喜欢吃石榴,王爷有天晚上便让人连夜将松树柏树拔了,改种了这一排石榴树。观琴侍卫你看,这些石榴树是不是长势喜人,多招人疼啊。”
一听和王妃有关,观琴连连点头:“您一说还真是!”
外头发生的事宋嘉瑶还不知道,这几天她总算把手里的络子打好了,算不上多好看,勉勉强强像个样子。
她针线活不好,除了过门之前,按照规矩给崔鹤行做过一双鞋后,不说衣裳,连袜子也没给他做过一双。
后来她见着崔鹤行有把剑,便生出了给他打个络子的想法,磨磨蹭蹭到今天,总算打出来了。
她迫不及待想拿去给崔鹤行看,到了书房才知他不在。
她正转身要走,却又改了主意,决定将络子放在书房,等崔鹤行自己发现。
然而一进书房,她便愣住。
墙上挂着两幅一模一样的画,正是她曾经斥巨资买下,送给崔鹤行的,出自前朝大家许平山的《春江图》。
她揉了揉眼睛,后知后觉地想,原来不是幻觉啊……
她满心疑窦,连络子也顾不得了,捏在手里,转头就想出去找崔鹤行问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却正好见着观琴。
观琴许久未回王府,见谁都亲切,远远看见王妃,便兴高采烈地拱手行礼。
宋嘉瑶笑了一声,走过去,轻言细语地关怀了他一通,而后苦恼道:“观琴你回来得正好,有桩事困扰我许久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不如你来帮我想想?”
“你说,什么情况下,一个人才会买两幅一模一样的画在书房挂着呢?”
观琴愣了愣,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神色:“您都知道了?”
宋嘉瑶反问他:“你觉得呢?”
观琴讪笑两声,挠了挠头:“那您也知道之前王爷喝了您酿的桃花酒,险些当场去世的事了?”
宋嘉瑶:……
谢谢,她现在知道了。
她按了按眉心:“嗯。”
观琴一想她连这都知道了,那假画的事说出来应该也没什么,于是干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您当初送的画是假画来着,当然王爷肯定知道您不是有心要送假画……”
“但他后来还是寻到了《春江图》的真迹?”宋嘉瑶问道。
观琴点了点头,又急忙道:“即便如此,您送给的画,王爷也好好珍藏着呢!”
宋嘉瑶没说话,身后有脚步声渐近,观琴立马像看到救星似的蹿了过去。
“窈窈?”崔鹤行出声唤道,又看了眼观琴,含笑开口,“你怎么在这儿?”
观琴见自家王爷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提醒:“王爷!画!”
崔鹤行皱了皱眉,正要说话,下一瞬便见小妻子转过身,气鼓鼓地看着他:“我有话问你。”
“好啊。”崔鹤行半点不生怵,眉眼间仍旧挂着浅淡的笑意,仿若一泓春水,温润多情。
宋嘉瑶皱起小脸:“你别笑了!”
“好。”崔鹤行点头,果然笑意微敛。
宋嘉瑶满意了些,一抬头,却撞进他一双温柔眼眸。
意识到自己又要心软,她连忙懊恼地垂下眼,然后清了清嗓子,问他:“桃花酒的事,你怎么不和我说?”
崔鹤行温声道:“我怕说了你下回便不给我送了,况且,我不是没事么?”
宋嘉瑶低头,脚尖轻轻地碾着地上的石子,闷声开口:“我都不知道……”
她都不知道崔鹤行喝了她酿的酒险些出事,他还一直瞒着她。
她吸了吸鼻子,又问:“那书房里的画是怎么回事?”
崔鹤行这才想起,自己看习惯了那两幅《春江图》,竟忘了让人取下真迹,他揉了揉眉心,笑道:“只是图个好事成双的好意头罢了。窈窈若是不喜,我这便让人去将真迹扔了。”
“怎么不扔假的那幅?”
“窈窈赠我的画,便是赝品,在我看来,也是天下一等一的至宝,我如何舍得扔?”
说到这里,他便忍不住叹气。
当初他找太傅索要真迹,是为了不让真正的《春江图》流传出去,让宋嘉瑶知道她斥重金买下送给他的画竟是假的,没成想兜兜转转,她竟然还是从他这里知道了真相。
真是……终年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
他说完,等了好一会儿,却也没听到小姑娘说话,低下头,却发现她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起来。
因为怕哭出声音,她一直咬着唇,巴掌大的小脸上清泪披挂,仿佛一枝经了宿雨的白梨花。
崔鹤行一下慌了起来,连忙将她抱在怀里,低下声音哄她:“都是我的不是,窈窈别哭了。你不高兴便拿我出气罢,嗯?”
宋嘉瑶起先还能忍住声音,听见他的话,终于是忍不住,开始呜呜地哭起来。
太丢脸了呜呜。
原来她送的桃花酒一点也不好喝,还差点让崔鹤行出事;原来她送的《春江图》也不是真迹,她还花了好多银子呢呜呜。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和难堪,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崔鹤行。
崔鹤行一下一下地抚着她头顶,然后听见她抽噎着说:“那你、当初还说要娶我?”
她一直以为崔鹤行愿意娶她,是因为她投其所好的功劳。
但是现在……她在崔鹤行怀里瑟缩了一下,要是换个人被她这么投其所好,说不定早就和她结仇了呜呜。
崔鹤行被她这样一问,顿了一下,而后无奈笑道:“你真的不知道我对你蓄谋已久?”
“窈窈,我之前说的,都是骗你。我虽不近女色,但朝中也无人敢说我有断袖之癖,我只是怕吓到你,才想了这样的托词,好让你相信我的话,嫁我为妻。”
在他的小妻子庆幸着她投其所好果然有用的时候,他也庆幸着她投其所好的对象是他。
“我从来不喜欢桃花,只是因为你曾戴过一枝桃花簪,我便也觉得桃花动人了;许平山的画我也不喜欢,之前向母亲讨过一幅他画的月季图,也是因为曾见你鬓边簪一朵红月季。”
他低下头,吻去她眼角清泪,咸涩的泪水在他舌尖化开,晕成一味甘甜:“我喜欢的,从来都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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