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秋雨过后,定京城的天气也开始转凉,支摘窗外的花枝上只剩下簌簌的叶子,风吹过来,抖擞一会儿便又飘落。天光在这样的光景里变得薄起来,透出两分澄净的意味。
到中秋了。
宋嘉瑶与崔鹤行乘上马车,没多久便到了崔府。
长公主正在和妯娌们聊天,听她们说着儿媳给自己备了什么节礼:
“我总和她们说,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在一块过日子便足够了,不必讲那些虚礼但她们偏偏不听,这不,这回中秋,老二媳妇给我求了一串开过光的檀木佛珠,老四媳妇呢,则为我绣了一篇经文,真是两个傻孩子……”
说话的人是二夫人,她信佛,儿媳们自然投其所好,送的也是佛珠与经文。
口中虽然说着两个儿媳傻,但话语里透露出来的得意却也骗不了人。
三夫人不甘示弱,掩着唇笑道:“两位侄媳妇也是淳朴人,真羡慕你啊,二嫂,不像我们家那个老四媳妇,今年给我送了一匹纯种的赤血宝马,我真是说也不好说,可这几年里,别庄的马多得都快能开养马场了……”
三夫人出身将门,平素最爱名驹宝马。
两人说完,又眼巴巴地盯着长公主,想知道宋嘉瑶给她送了什么。
长公主没有她们这样的心思,也不觉得自己没收着嘉瑶的节礼有什么不好,淡淡笑道:“阿瑶才刚过门,按理来说该是我这个做婆婆的给她备节礼才是,我给她选了几匹宫锦,一会儿你们帮我看看,什么颜色适合她,如何?”
两位夫人听出她的言下之意,默不作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悄然错开,唇边浮出笑意,缓缓道了声好。
她们也不是什么争强好胜的性子,更不是喜欢攀比的人,只是有时候在这后宅中闲着无聊,这才动动小心思,但真到了这种时候,也不会有人存心找谁的不痛快,自然便不再提这事。
没过多久,马车便到了崔府。
崔鹤行与宋嘉瑶道:“我一会儿恐要先去见过父亲与两位叔父,你……”
宋嘉瑶笑道:“我去找母亲,然后去看看小九。”
崔鹤行点头:“你若觉得无聊,便去我的书房找些书看。我忙完了就来陪你。”
宋嘉瑶嗔了他一眼。
她又不是小孩子,哪那么需要人陪!
崔鹤行从善如流地改口:“是我总觉得这样的宴会无聊,一会儿还请窈窈多陪陪我。”
他弯唇笑着,清冷的眉眼间也摇曳着温润的笑意。
宋嘉瑶听他这样说,方才骄矜地点了点下巴:“那我勉为其难地考虑一下。”
说罢,她便捧着檀木盒子下了马车,不管崔鹤行,径直走向府门前候着他们的,在长公主身边服侍的嬷嬷。
嬷嬷见着两人来,白净的面盘上也浮现出柔和的笑来,她向两人请过安后,宋嘉瑶便将自己手里的盒子交给她,软声道:“还请嬷嬷帮我转交给母亲。”
盒子里是她早先为母亲挑选的礼物,至于作为中秋节礼的赤金屏风,待会儿会有崔府的下人运到长公主的院子里去。
嬷嬷是从宫里出来的老人,这些年里一直在长公主身边伺候着,自然知道二夫人与三夫人今日会说些什么,她柔声道:“王妃何不亲自去送给长公主?”
宋嘉瑶想了想,道:“也好。”
她随着嬷嬷一道到了荷风亭,给长公主和两位婶婶行礼问安,而后便去到长公主身边坐下。
风从湖面上吹过来,带着荷花清苦的香气。
长公主抬手,为她扶了扶鬓边的簪子,而后笑着问道:“盒子里是什么宝贝?方才远远便见着你抱在手上。”
二夫人也笑道:“二婶也很好奇,嘉瑶要不要现在打开给我们看看?”
宋嘉瑶抿着唇,羞涩地笑笑,看向长公主,神色认真:“是我之前为母亲挑选的礼物。”她将雕刻着缠枝牡丹纹的檀木盒打开,露出里面的金累丝凤簪来,又道,“还有中秋节礼,王爷已经让人搬到您院子里去了。”
长公主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两位妯娌的神色,而后方道:“阿瑶真是有心,不仅给我备了中秋节礼,还另给我挑了礼物。”她说罢,又微笑着唤了声侍女的名字。
侍女会意,上前来捧起檀木盒,将它奉至二位夫人面前,请她们观看。
金累丝凤簪通体以赤金累丝而成,凤首高昂,凤尾长翘,以宝石为眼,凛然而华美,饶是两位夫人,也不得不承认,这支簪子乃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待她们看过之后,长公主又对宋嘉瑶道:“既是阿瑶的一番心意,母亲便也不推辞了,你快给母亲簪上,待会儿也教阿行看看。”
宋嘉瑶依言为她插上簪子,长公主便转过头,看向两位妯娌,掩唇轻笑道:“两位弟妹快看看,这支簪子衬不衬我?”
她心里高兴极了,既为宋嘉瑶的贴心,也为她的好眼光。现在她总算明白,为什么每回两个弟妹得了儿媳的孝敬,都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到她们面前炫耀了。
换她她也炫耀。
大人们说话,宋嘉瑶是小辈,不好插嘴,就乖乖坐在一旁,脸上挂着盈盈的笑,任谁看了也要夸一句端庄。
但她的心思呢,早就跑远了。先看了会儿对面三婶身后的花木,又转回手边的桌上。
桌上是盛着瓜果的琉璃盘,淡绿的琉璃上脉络起伏,雕着吉祥的花样,里头放剖好的柚子,深绿的盘盏里就放黄澄澄的柿子,再有一只浅黄的盘子里呢,则卧着深紫的葡萄,顶上还有两片叶子做点缀,西瓜、梨子这两样也是少不了的。
往里一圈是各色的果脯蜜饯,中间又夹杂几碟点心,做成花朵的模样,看起来粉粉糯糯,一口咬下去应该会扑簌簌掉好多渣吧,宋嘉瑶小小地瞥了一眼,心里这样想着。
也不知道崔鹤行和父亲叔父们聊得怎么样了。
她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糕点果干,然后遗憾地收回目光。她现在也是夫人了,不能像从前那样,一坐下来就吃东西。况且这会儿还有二房三房的婶婶在呢。
她这样守规矩,反倒让长公主纳闷起来。
桌上的吃食都是她让下人去王府上问过的,没道理不合小阿瑶的口味。
再看小阿瑶脸上虽挂着笑,眼里却空得很。
长公主顿时明白了,新婚小夫妻啊,她当初也是这样过来的。她旋即揉了揉眉心,神色困顿地对两位弟妹道:
“说了这么会儿话,我也有些乏了,大抵是这两日准备家宴没休息好的缘故,你们接着在这儿赏花吧,阿瑶,你陪母亲回去。”
宋嘉瑶顿时站起来,去搀长公主。
两人走出荷风亭外没多远,长公主立马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生龙活虎地伸了个懒腰,对上儿媳不解的目光,她莞尔道:
“我一点儿事没有,但要是不那么说,只怕咱们得在亭子里坐到晌午。”
“不过母亲还真想回院子里看看我们阿瑶给母亲备了怎么样的节礼,还有阿行,他来之前和你怎么说的?有没有说让你在什么地方等他?”
宋嘉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声音绵软:“母亲,我想去他的书房看看。”
“好呀,”长公主笑眯眯道,“我让人带你过去。”
她知道自己儿子不许旁人进他书房的臭毛病,但也知道小阿瑶既然这么说,肯定是先前与儿子说好了,是以答应得十分爽快。
没过多久,宋嘉瑶便由蕙兰带着,到了崔鹤行的书房。
他不常回崔家的书房,重要的书卷信件乃至于字画都已经悉数搬去了王府的书房里,但这个地方承载着他的少年时期,故而宋嘉瑶对这里怀有很大的兴趣。
她已经不期望从这里找到崔鹤行的黑历史了,年纪轻轻就能独当一面稳居摄政王之位的人,就算年少时候有什么黑历史,也必然和她在书上乱涂乱画不是一个等级。
她只是忽然想知道,在他们还没有认识之前,在她没有来得及参与他的生活之前,他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也许过去已经来不及捕捉,但至少曾经发生的事总会留有一些痕迹,如此,也足够她拼凑出一些旧时岁月了。
书房里的博古架上高低错落地摆着瓷瓶、象牙雕、玉器,长条书案上则是一只天水碧色的敞口菊瓣瓶,里面斜插两枝红月季,灼灼照眼。
宋嘉瑶脸红了红,正在这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连忙揉了揉脸,出门去到外面,才见着来人是观琴。
观琴看她在这里,笑了笑:“王妃,王爷还在前头和老爷议事,我看马车上有书箱,便想着将书箱拿过来。”
以往也是这样,崔鹤行每回来崔府会带两本书,与一些折子,若是府上无事,他便会独自在书房看书批折子。
宋嘉瑶点了点头,她在马车上也看见崔鹤行看书了。她道:“我在这里待会儿,你把书箱给我吧,我给他放好。”
观琴自是称好,宋嘉瑶提着书箱,转过头回书房时,却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
一本十分眼熟的书从书箱里掉了出来。
是《古剑记事》。
她捡起来,很快又发现从书里掉落出来的小笺。
小笺上写着两行字:吾妻窈窈,天真烂漫,予观此中批注,常有所感,遂记之。
分明是风骨洒落的行草,但在此刻,却因着书写之人的心迹,显露出两分柔情来。
宋嘉瑶抿了抿唇,将小笺夹进书里,然后到书案前坐下,开始细细地翻阅起来。
《古剑记事》是本传奇故事,里面收录了许多神鬼志异之说,有薄情的书生骗了闺阁小姐的清白与家财,最终反倒被山野精怪化身的美娇娘所骗的故事,也有忠义之人为好友所托丧命,后又被神仙指点,重回人间的故事。总之她在闺中时,时常看这本书打发时间。
因此书上也留下了她的许多批注,而现在,在这些批注下面,又多了一张张小笺。
文段中有这样一则批注,她写夫妻之间爱则亲,不爱则疏,所以希望将来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样俗气又没意思的婚姻。她要她的夫君心里眼里都只能有她一个人,要全天下最最喜欢她,要能常常从他口中听到好听的话。
看到这里,宋嘉瑶自己都有些晃神。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本书了,书里的批注大多是她八九岁做的,那时候爹娘恩爱,羡煞旁人。大人们常逗她,问她以后要嫁个什么样的夫君,她总说要嫁爹爹这样的夫君。
但是后来,娘亲病故,父亲另娶,她才觉察出,原来她的父亲是一个耳根子这样软的人,他当然很疼爱她,但他心里没有主意,常常小魏氏说什么他便信什么,时间长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伤过心后,对父亲的孺慕之情便也减了许多。
如果不是看着这则批注,她自己都快想不起来,原来曾经她想嫁的是父亲这样的人了。
而今她忽然觉得庆幸起来。
幸好,她嫁的人是崔鹤行;幸好,崔鹤行和父亲终究是不一样的。
批注下面,是崔鹤行留下的一张小笺,他在小笺上写:
“窈窈之言,我当深记。前两条自该如此,只末一条……”条字后面,是一点墨团,依稀可见他当初之挣扎纠结。
宋嘉瑶有些想笑。
然后便想起来回门那日,在闺房中,崔鹤行说的那些话。
“我喜欢阿瑶,自然想时时同阿瑶亲近。”
“阿瑶,我心悦你。”
原来是出在这里。
她抬手,怔怔抚上小笺上的字,耳畔仿佛有风声吹开花千树,而她看着这张小笺,心如擂鼓。
外头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她反应过来,连忙将书合上,放进书箱,然后紧张地看向来人:“崔、崔慎。”
崔鹤行轻笑:“怎么见了一下母亲说话就变结巴了?”
宋嘉瑶瞪他一眼:“你才结巴!你和父亲聊完了?”
“是,”崔鹤行颔首,“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没有多久。”宋嘉瑶摇了摇头,磨磨蹭蹭挪到他身边,眨巴着眼睛望着他,“你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吧?”
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书房,观琴就来了,后来看到了小笺,也就没顾得上别的了。不过正好现在崔鹤行在这儿,她想直接听他说。
然而崔鹤行却有些为难:“我小时候?”
“你不想说?”宋嘉瑶看他的眼神一下就变得凶巴巴起来,她哼了一声,别过头,“不想说就不说呗,我也不是很想听。”
崔鹤行缓缓道:“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从小被父亲寄予厚望,从记事起,他就在读书。没有像裴延一样,每年有大半时间在外游学;也不像傅云沉,虽被禁止习武,却可以从心所欲斗鸡走狗。
他这样乏味而无趣地过了十几年,却也没羡慕过他们。但今日被宋嘉瑶问起,他竟有些赧然。
宋嘉瑶慢吞吞地转过头来,问他:“你小时候没和别人一起玩过?”
她记得在吴州的时候,大表哥和二表哥每回出府,身边都集结了一大帮吴州的世家子弟,看起来威风又热闹。
崔鹤行摇头。
“那你也不练骑马射箭?”
骑射是君子六艺之一,崔鹤行没道理不学吧?她认识的公子哥儿都要学的,每年还会比赛。
崔鹤行听出她的言下之意,道:“跟师傅学过,但鲜少在人前显露。”
“那你一直是一个人?一个人能做什么?”
“读书。”
宋嘉瑶看他的眼神变得怜悯起来。
她没想到崔鹤行这么可怜。
崔鹤行当初故意弄伤自己,想骗宋嘉瑶心疼他,然而今日真真切切地在她眼里看见了心疼的情绪,他反而叹了口气。
“窈窈,不用心疼我,人有所失,必有所得。”他从袖中掏出一串红玛瑙手链,为她戴上,笑问道,“喜欢吗?”
比起她的心疼,他更想她开心。
宋嘉瑶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好漂亮!哪儿来的?”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鼻尖:“我的窈窈给大家都备了礼物,你自己怎么能没有?”
宋嘉瑶心虚地低下头。
但她偏偏忘记给崔鹤行准备礼物了。
崔鹤行看出她的心虚,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头顶:“没关系,好景佳节,窈窈能常伴我身侧,我便知足了。”
他牵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带着她往外走去。
快开宴了。
崔家的家宴与宋家的家宴其实没什么两样,左右就是大家坐在一块儿吃吃菜,说说话。
长辈们在前头说话,小辈们就在后头说话。
崔九得了宋嘉瑶的中秋礼物,高兴极了,叽叽喳喳地和她说着近来定京城里的大小事件,她交游广泛,不论什么身份,入了她的眼,她都真心当朋友看,是以听到的八卦也多,今天她和宋嘉瑶说的,就是从一个小姐妹那儿听来的热闹:
“她和我说之前,我都没想过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她先义愤填膺地开了个头,然后才开始说事情的始末,“就是前不久的事。李家行二的公子成婚还没多久呢,也就是比你和七哥哥早个小半年吧,然后前几天就有一个大着肚子的姑娘找上门了。”
“后来一问才知道,原来这姑娘是李二故交的妹妹,他们家里遭了难,她没处去,只得找上李二,求他帮忙。结果李二看上了她,就把她纳为外室,养在了外头。”
“听说在李二成婚那天,她就去李家闹过一回,只是连李二和新夫人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人赶了出去。没成想她还是不死心,仗着自己肚子里怀了李家的孩子,前几天又去闹了一场。”
她说到这里,端起茶碗喝了好大一口,然后才继续道:“现在李家简直闹得不可开交,李二的夫人呢,也是个剽悍性子,眼里容不得沙,外室找上门来第一天,就收拾东西回了娘家,听说今天也还没回去呢。”
她看了眼正在为七嫂剥蟹的七哥哥,又看见七嫂小小的脸皱成一团,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宽慰道:“嫂嫂放心,我七哥哥可不是李二那样的人!绝不会闹出这种事寒你的心。”
她握了握拳:“如果真发生了这种事,我一定站在你这边!”
崔鹤行停下手里的动作,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而后方才看向宋嘉瑶,温声道:“窈窈别听她胡说,不会有这种事。”
世间独得一个窈窈,他又怎么会喜欢上别人?
宋嘉瑶眼睛亮晶晶地:“没关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偷偷跑掉,让你们谁也找不到我。”
崔鹤行摇头笑了笑,不再说这事,将手里剥好的蟹肉放进她碗里,又开始剥下一只。
崔九扁扁嘴:“我也想吃蟹,七哥哥也给我剥一只!”
崔鹤行看也不看她,语气淡淡道:“等你成亲了,自然有人给你剥。”
崔九冷哼一声:“不剥就不剥,谁稀罕!”
宋嘉瑶看不得小姑娘受委屈,夹起一筷子蟹肉,正要放到她碗里,崔九却早一步往碗里舀了一勺斑鱼汤。
开玩笑,她可不敢吃七哥专门给嫂嫂剥的蟹肉。
舀完汤后,她偎进小嫂嫂怀里,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嫂嫂对我真好,我最喜欢嫂嫂了。”
说完,她挑衅地看了眼自家七哥哥。
崔鹤行神色疏冷:“早先三叔还说要给你相看人家,又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现在想想,我倒是把裴延忘了。”
听他提起裴延,崔九立马放开嫂嫂,气呼呼唤他:“七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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