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心里腹稿过了几遍，等不那么忐忑了，才把电话回拨过去。
他准备了好几种应对，但是电话响着响着，断掉了；再打，是关机的提示音。
又打了两次确定是关机之后，他编辑信息发过去，第一条是，我回来了，第二条是，你在干什么？
就这么又过了两个小时，期间除了金苗打了个电话过来，手机上一点其他的动静也没有。
一个过于安静的，逼人胡思乱想的下午。
他坐不住了。
不再犹豫，选择联系关亦良。
大巴刚刚停站，关亦良前脚下车，后脚接到江力的电话。
“喂！”关亦良那边的背景噪音很大，他的声音也很大。
江力开门见山问：“关老板，丛昕和你在一起么？”
“谁？”关亦良故意扯着嗓子，“江力啊，你说找谁？”
“……丛昕。”江力说。
“哦，丛昕啊，”关亦良回头看了一眼，后面那人站在大巴的阶梯上拼命摇头，他想了想，说，“她在呀。”
丛昕：“……”
“我们在山上客运站呢。”关亦良说，“她手机没电了，我们先回客栈了，不跟你说了啊，拜拜。”
关亦良干脆地挂了电话。
丛昕几步跟上来，意图找他算账，关亦良先下嘴为强，道：“你人都来了，我当然要跟他说。”
“你就是卖我卖习惯了是吧。”丛昕说。
关亦良嘁了一声：“我是帮你好吗！别不识好人心。”
丛昕约莫也是知道他说得对，跟在后面难得地没有反驳。
“喏，现在开始计时。”关亦良在手表上按了几下，“从娇娇那儿到客栈，再慢不超过半小时——要是四十分钟他还不来，那你就甩了他吧，他没那么喜欢你。”
他不配。
关亦良一路上说了大概有十遍那么多，他不配。
他话说得很重，即使依旧是那副玩笑的调调。
“再好看的垃圾，也是垃圾。”关亦良说，“明明崭新的爱马仕任你挑，你偏要在这弄什么回收利用变废为宝……”
丛昕听得难受：“你别这么说行么。”
“我偏要这么说。”关亦良较劲，“哪怕娇娇给他担保，我也要这么说。”
和江力分开之后，夏娇娇觉得不放心，给关亦良发了几条信息拣了大概描述了这件事。
她说，你一定相信他，他不是这种人。
“你知道么，我觉得娇娇，她特别怕你和江力有什么事。”关亦良皱皱鼻子说，“好不容易有个大冤种，这种情况，她要怎么包庇江力，都不奇怪。”
“有罪推定。”丛昕叹口气，“你已经替他判刑了。”
“我是根据已有证据合理推断。”关亦良说，“只有你，只有你老觉得他无罪，傻了吧唧的。”
这句话显然有额外的所指。
但他没说错。
回到这件事情本身，那个电话——诚实地说，丛昕心里当然难受，但她更愿意相信江力没有做出格的事。
就像夏娇娇说的，他不是这种人。
……
令关亦良意外的，江力比他们更早出现。
青石板路的尽头，远远地，丛昕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也看到她了。
“我靠，瞬移。”关亦良看了看表，才过去八分钟。
双方走近了，关亦良狐疑地盯了江力一会儿，看那两个人眼神完全黏在一起，他知趣地先走一步。
他走开后，江力正要解释，丛昕却轻轻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很轻，轻得像要飘走似的，江力赶忙地，用双臂将她箍紧。
她埋在他胸口，过了很久，小声开口：“你说，你是不是讨厌鬼。”
“我是。”江力立刻答，“我是，我是讨厌鬼。”
“嗯。”丛昕在他怀里，低声笑了。
傻也好，任性也好，中二病恋爱脑，这些都没有关系。
哪里需要解释，他在这里，什么都不重要。
“讨厌鬼。”丛昕侧躺着，握着一束发尾，轻轻搔江力的鼻孔。
“睡得倒挺香。”
江力好半天才睁了睁眼，他看上去相当疲惫，伸开手臂，丛昕听话地伏进他臂弯里。
“再睡五分钟。”江力闭着眼睛说。
丛昕笑：“你很累哦？好像是太卖力了一点。”
像是要把她揉碎了一样。
江力害臊地翻了翻身，把丛昕整个笼在怀里：“别说话。”
丛昕才不听他的，她轻抚他的锁骨，问：“这个，怎么回事？”
前一天跟着颜熠，被刀尖划伤的那道伤口，很长，但不深，上了点药已经在结痂了。
“不小心划了一下。”江力捉住她的手，轻描淡写地说。
他闭着眼睛，全然没看到丛昕眼中的不安。
丛昕把手抽出来，放到他背后：“那这个呢，背上这个疤，是怎么搞的？”
他后背正中靠近肩胛骨边缘的位置，有一道凸起的疤痕，看起来有相当时日了。
丛昕用常识判断，这不是皮外伤。
江力这时候已经睁开眼睛，他淡淡说：“没事。”
丛昕一动不动盯着他。
江力叹口气，告诉她：“在里头的时候，被捅了一刀，很久了。”
听完他轻飘飘一句话，丛昕却不由睁大眼睛，又确认了那处伤口的位置，神情忽然变得疑虑：“这个位置的刀伤……”
这个位置的刀伤，真的不会捅到心脏么。
丛昕想细问，但又觉得没必要，总之大活人好好的在她面前。
于是她转而问道：“监狱里，怎么会有刀？”
江力看着她因为担忧而皱起的眉头，说：“这位小姐，好奇这些做什么呢。”
“想了解你。”丛昕支起身子，认真看着江力，“不然，我会觉得你像个爱惹是生非的坏家伙。”
这个理由很充分。
江力伸手搂住她的腰，回忆着说：“监狱里不该有刀，但总有人有办法。那次是凡哥刚进去，有人找他报仇……”
“你是……帮他挡刀？”丛昕打断他，见江力默认，她不无责备地说，“你还真一直挺虎的。”
江力明白她是又联想到了冲进火场救齐思贤的事，笑笑说：“算是吧。”
一个挺虎的坏家伙，她说是就是。
“还笑。”丛昕不满地在他腰间拧了一下，“莽莽撞撞。”
江力动了动，把她整个包在怀里，下巴抵住她的额头。
”扎死了。“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硬硬的，丛昕推了推他，他也乖乖地挪开一些。
“但是这个伤……”丛昕不打算放过，又伸手去摸了摸，说，“江力，你怕是不想活了吧。”
这是一句夸张的玩笑话，但话一出口，看到江力那一瞬的神情，丛昕忽然觉得，自己可能说中了。
就那么微小的变化，一下子让她心都揪紧。
“你……”丛昕想说的话梗在喉咙里。
遇到金凡的那一年，是江力进监狱的第四个年头，如果没有这场牢狱之灾，他也是大学该毕业的年纪了。
想到同龄人，再想到自己无望的人生，那把刀刺过来的时候，他的的确确是抱着解脱的愿望迎上去的。
只是后来，他不再这么想。
“那是以前。”江力看到丛昕脸上凝重的神色，赶紧解释，“那是以前，丛昕，过去了。”
丛昕忽然就觉得鼻子一酸，她坐起来，背过身去，岔开话题：“快起床。”
但江力知道这事没完。
他立刻搂住丛昕，轻轻唤她：“别生气。”
她想下床，他不允许，继续道：“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这么虎了，不生气好不好？”
“我没生气。”丛昕说。
江力轻叹，道：“也算是因祸得福，后来有凡哥关照我，我过得不差。”
“你还真会安慰自己。”丛昕说，“那你现在呢，因祸得福？”
她转身，手指用力按在江力那道新伤口上。
“疼。”江力握住她的手，又去亲吻她的额头。
丛昕颇为受挫，她低头道：“会不会哪天……你又被抓……进去？”
“不会。”江力斩钉截铁地说，“不会的。”
从他的眼神里，丛昕看出，他好像真以为自己有把握。
她想相信，却忍不住觉得荒唐。
“江力，你图什么？”她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你的选择。但是真的，我理解不了。”丛昕说，“你做装修也好，做司机也好，不都比现在强么？对，还有，哪怕开个火锅店呢？为什么，为什么你突然就跑去干这种……会伤到自己的事？”
丛昕的眼神里充满疑问，困惑，还有不安。
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他移开目光。
“我……我没有办法。”江力试着解释，“丛昕，我答应了别人。”
“金凡么，你答应他什么？做他的马仔小弟？”丛昕说。
江力点头，又很坚决地摇头：“不，不是。”
“你是不是欠他们钱？”丛昕想到什么，“如果是钱的问题，我可以帮你，我都可以帮你解决……”
“不是的，丛昕，不是钱的问题。”江力马上说。
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丛昕望着他，手抚上他的脸，依然不肯放弃，想要问个明白。
僵持了一瞬，江力忽然低头笑笑，说：“我这样的人，想要在社会上出头，这反而是最现实的路，不是么？”
他把她的手拿下来，放在手心里把玩，低声说道：“这个问题上，我的答案，只能让你失望。”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是说，我可能，真的做不了好人。
丛昕看着被他握住的双手，语气不善道：“原来你的理想是做社会大哥，真是，失敬失敬了。”
看到她真的难过起来的神情，江力又觉得自己太混蛋，还是他先认输，他把她揽进怀里，乞求般说：“别生气，好不好？”
“没生气。”丛昕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就是心里有一点难受。”
江力这会儿多希望，她是真的生气，骂他打他，怎么都好过这样失望沮丧的样子。
他多么不想让她失望。
“我，我有一些事必须做。”江力忍不住又开口，试着找一种容易理解的说辞去将他的选择合理化，但显然的，丛昕没有懂。
“等我忙完这一段，听你的，我去做装修，或者开个火锅店……”
丛昕眉头皱在一起。脸上没什么表情，静静地看着他。
他心慌意乱。
“是吴峥。”终于，江力还是说出口，“吴峥，他在帮我，我也要帮他。”
这是他的理由里面，更容易解释的那个。
也是最让他显得，站在“正义”这一方的那个。
检察官吴峥。
话说到这个份上，答案呼之欲出。
一个检察官和一个涉黑团伙。
她早该想到的。
丛昕明白，不能再问了。
“真的？”
“嗯，我没有骗你。”江力紧紧握住她的双手，“丛昕，相信我。”
她相信。
他一说出口，她便选择了相信他。
现在她更多的是担心。
“会不会，很危险？”
在这之前，她最担心的是江力会再次坐牢。
在这之后，她担心的，是更可怕的事。
“不会。”江力笃定地说，“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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