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早就放假了。
丛昕坐在一中门口的公交站里，身边来来往往的等车人换了好几拨，冰凉坚硬的金属座椅已经被她坐热。
不远处的炒货店里重复播放着新年音乐，听久了丛昕也不由在哼唱，恭喜你发财，礼多人不怪。
唱完几遍之后她自己也笑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走进身后一家肯德基。
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在菜单前面看了很久，最后对营业员说，要一只甜筒。
营业员不遗余力推销着第二件半价，她认真听完，想了想，摇头。
她没有可以分享的人。
天色渐暗，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
路边有摊贩摆摊在卖冷烟火，他们把烟火一支一支点燃，插在旁边的花坛里，几十秒钟的绚烂，看得人目眩神迷。
她就是在这些烟花燃尽的时候，看见花坛对面的江力。
最初的一瞬间，还以为是一场烟花制造的幻觉。
直到江力冲过来，站到了她的面前。
“丛昕……”江力难以置信般的，“真的是你……”
他的猝然出现，丛昕一时忘了该怎么开口，只剩下痴痴的眼神与他四目相对。
“你怎么在这？”江力问。
“我……”丛昕依旧不敢相信，她盯着江力的脸，“你……”
丝毫没有准备，她半晌回不过神来。
“嗯，我。”江力看她愣愣的样子，“是我，我来了。”
丛昕看了他好一会儿，眉头微皱：“江力啊。”
“嗯。”
“你怎么才来。”
丛昕扯了扯他的衣襟，确定他真的在面前之后，倾身环抱住他的腰。
“你知道我会来？”江力隔着一层帽子贴住她的头顶问。
丛昕没说话，伏在他的胸口，浅浅地摇了摇头。
天边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了，丛昕整个人埋在江力怀里，就像是站着睡着了。
她不想醒，如果可以，她宁可在这一刻永远睡过去。
“头还疼么？”江力问她。
“不疼。”丛昕闷闷地在他胸前说话。
“你要不要，考虑放开一下。”两个人已经抱了很久，旁边卖烟火的小贩看了他们几眼，在偷偷笑。
“好。”丛昕嘴里答应，手上却毫无放开的意思。
“别赖皮。”江力低低笑，他扶住丛昕的双臂让她站好，低头和她的视线平齐，问，“饿不饿，我们去吃饭？”
“不饿。”丛昕说。
“我饿了。”江力说着，牵着她就走，丛昕没说话，也没问去哪儿，就任由他牵着往前。
正是饭点，但少了学生，满街的小吃店，到处都不用排队。
“我要吃煎饼果子。”丛昕说。
江力在路口拐了一下，那里刚好有一家山东煎饼。
“我要吃蛋烘糕。”
山东煎饼的隔壁的隔壁，正好是成都小吃。
“我要喝奶茶。”
奶茶店就在成都小吃的对面。
……
来来回回一趟，江力手上拿了好几样吃的，丛昕捧着奶茶安安静静在喝。
“带你去个地方。”丛昕说。
江力站在路边吃煎饼，看到丛昕去和一中大门的保安大叔说了几句，然后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谢谢叔叔！”丛昕对保安大叔甜甜笑，大叔也好脾气的叮嘱她：“学校里面黑，小心别摔着。”
丛昕拽着江力就进了校园。
学生大都放假了，学校里人很少，路灯间一盏亮一盏，大路上倒也不觉得黑。
附近有锻炼身体的老人家，拿着条鞭子在练甩鞭，两个人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丛昕走在前面，她转身面对江力，倒退着往前走。
“吃那么香。”丛昕说。
“我饿了。”江力口齿不清地说着，手里换成了豆沙馅的蛋烘糕。
“喝么？”丛昕停住脚步，把奶茶向前递了递。
江力顺势低头喝了一口：“没味道。”
丛昕看了蛋烘糕一眼，说：“你比我还爱吃甜。”
“嗯。”江力两口解决完一个蛋烘糕，丛昕怕他噎着，又把奶茶分给他喝了一口。
路上遇到一个垃圾桶，她赶紧把吃完的食物包装扔掉，腾出双手来，然后张开双臂对江力说：“抱抱。”
江力嘴里还叼着吃的，听见这一声，赶紧过来拥抱她。
远远看着，两个人就像一对下晚自习偷跑出来的学生情侣。
丛昕带着江力，来到操场边坐下。
坐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忽然地，上课铃响了。
就算是放假，铃声还是按部就班的，丛昕猜想，那应该是晚自习开始的铃声。
安静的夜里，几分凄厉，听得人不由得心跳加快。
等铃声停住了，丛昕晃晃奶茶杯子，说：”那时候，这家奶茶，三块钱一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
“你当时就坐在这。”江力抬手指了指左边，“我是在那块场地对吧。”
“是。”丛昕也往那个方向看去。
那时，十八岁的江力正奔向他原本清白灿烂的人生。
——却因为被她遇见，而彻底改变。
“你那时候，真的好小一只。”江力忽然说。
丛昕说：“我又不矮，怎么会好小一只。”
江力低低笑：“没错，是长手长脚的，但还是小女孩的样子。”
丛昕脑子里在想，小女孩的样子是什么样子，想出点眉目之后，她小声咒骂了一句，“色狼。”
江力哭笑不得，说：“你这脑袋瓜整天想什么呢。”
丛昕也笑了笑，把目光收回来。
“我当时，真怕把你打坏了。”江力还带着点心有余悸的模样。
“怎么，怕我讹你？”丛昕挑眉瞅他。
“不是。”江力想了想，摇头：“讹我我不怕。”
“我后悔了，当时就该和那个小丫头说，你讹我吧，你尽管赖上我吧。”他说着，去拉丛昕的手，想把她揽进怀里。
丛昕躲开了。
恍然间，一个被遗忘的细节出现在她脑海，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回眸的时刻，侧颜上的笑容分外明朗，明暗交织的笑靥间，荡漾出她心头次第盛开的繁花。
“江力，”她看了看他，又抬头看向很遥远的地方，“那个时候，你要是没遇见我就好了。”
丛昕幽幽地说。
……
那一整晚，几乎都是丛昕在说。
她填补了整个故事遗失的脉络。
“那个女生，在学校外面，抢过我的钱。”丛昕说，”有一次，我被她和另外两个人拦住，是你帮我解了围。”
“有印象。”江力点头，“我记得有这个事。”
向斯悦那个时候，在老师眼中，是一个典型的不良少女。
打架，霸凌，勒索，这些事江力遇见过好几次。
眼泪像珠子似的一颗颗往下坠，她尽量平缓了语调说：“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对你的好奇心，才会跟去那条路，才会遇到她……如果不是我遇到她，我哥也不会，也不会想帮我出气……”
那天她哭着回家，其实都不是因为遇到校园暴力，而是，看到江力和那个女生很亲密的，在一起交头接耳。
像每一场肝肠寸断的暗恋一样，她以为，那是江力的女朋友，然后在自己的想象里痛不欲生。
“我真的，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小孩。”丛昕手攥成拳，“我哥问我，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跟别人讲，但我没想到，他会那么冲动……江力，如果我如果当时说清楚，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
江力默默听完整个故事。
他怎么可能不震惊，怎么可能不愤怒，又怎么可能不恨。
只是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去恨谁。
他坐在原地，几个小时都没动一下。手心里一直握着丛昕的手，到后来，连他自己的双手也冰凉了。
情绪比想象的，要平静一些。
十几年了，听上去还像昨天一样，尤其，还身在这个当年的校园里。
不过，比起这件陈年旧事，是眼前的丛昕更让他觉得痛。
她哭肿了眼睛。
她说，你的不幸，都是从遇见我开始的。
“你想要我怎么做。”最后，江力吻掉她脸颊上冰冷的泪水，问。
丛昕僵硬的双手在江力的手心里发抖，沉默了很久，她说：“江力，你会不会恨我？”
这么多年以后，在同一个地方，她一样的，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江力的心里，像钝刀在割，这桩旧事已经不再能让他受伤，但疼痛无可避免。
“你想我恨你么。”他问。
听到这句，丛昕先是摇头，马上又变成点头，而很快的，她再次郑重地摇头。
“那就不恨。”江力说。
“为什么？”丛昕仰起头，“为什么不恨我？”
凄惶的，自厌的目光。
一下子，心中的酸楚盖过一切怨愤的情感，在这个当下，他能感知的，只有对眼前人的心疼。
“你做错什么了么，”江力红着眼眶，捧着她苍白的脸，很努力地轻轻笑了一下，“我为什么要去恨一个暗恋我的小姑娘。”
想要安慰，这句话却又戳中了丛昕的痛处，她再一次提高了声音：“错了，全都错了。”
“我不该，我如果不认识你就好了。”丛昕说。
“不认识我？”江力低沉的声音反问，“你后悔认识我么？”
丛昕摇头。
怎么可能后悔。
只是她会想，他们应该在更好的时间，以更好的缘分相遇才对。
不是那一年，不是在这里。
“丛昕。”他叫她的名字，一遍，两遍。
除此之外，他也好像被抽干了力气，再说不出什么别的话。
“如果，我要和你分手呢？”想了好一会儿，丛昕忽然抬起头，“我没有办法，我……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四周一下子很安静，江力几乎听见她的眼泪落在地面上，啪嗒啪嗒的声音。
“你想要怎么样都可以。”江力祈求般，“只是别再哭了，丛昕，别哭了。”
……
江力不知道他们这算不算分手。
说分手的是她，抱着他死活不松手的也是她。
这拉扯间的千端万绪思潮起伏他何尝不懂，一边是亲人，一边是他。
如果再加上正义感三个字的话，江力觉得，丛昕此时已经临近崩溃了。
他做了选择。
“我会去求吴峥，求他停止。”江力说，“我不需要什么翻案，已经过去了，没有，没有关系……”
他像安抚一个失控的小孩子般，轻言细语地在她耳边承诺着，一边还轻拍她颤抖的背。
“不！”丛昕坚决地拒绝，“不，你是无辜的，你才不是杀人犯，十几年了，江力，人生有几个十几年，法律必须还你清白。”
江力摇头，镇定又郑重地说着支离破碎的话：“真的，丛昕，我不介意，我也不需要，没事……”
他是发自内心觉得，清不清白，对现在的他，没有那么重要。
尤其是，当这件事和别的更重要的人和事冲突的时候。
“你走。”丛昕说着，在路边蹲下，已经无法维持站立的姿势，“你走吧。”
她需要冷静。
他同样也需要。
“好，我走。”江力答应，“但是你得先让我送你回家，你到家，我马上就走。”
夜深了，江力担心她的安全。她这个样子，他不可能放心离开。
“我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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