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兆担心自己不能及时回来,故而多炼了一些药。
玄参去拿药的途中遇到了屈舀。
“师祖。”玄参给人行礼。
“我正要去找你。”屈舀把人招近些,“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北苑梁师伯那里给我师尊拿药。”
“一起走一段。”
玄参知道他是有话说。
屈舀问:“我听梁兆说,你过年不回去?”
玄参点头,“是,弟子从小双亲亡故,无家可回。”
屈舀抬头看他,少年面容清冷,让他想起当年的商陆,感慨道:“倒是和商陆一个境遇。”
玄参抿唇没说什么。
屈舀又道:“他十三拜入我门下,这么多年来都是一个人过的,后来在地界游历了几年,回来后便受不得清静了,喜欢热闹,既然你愿意留下陪他,涿山我就不封界了,这小子肯定会溜下山,到时候你可要把人看紧了。”
玄参知道屈舀是担心药的事情,声音铿锵道:“弟子谨记。”
“行了。”屈舀摆手轰人,“你去吧。”
玄参行过拜别礼,只身离去,屈舀看着少年走远的背影,心中激动却也忐忑。
难不成,真的要是这小子了?
他知道,能被商陆选中的,那必然也是灵魂清澈的人,可惜这小子命苦哦。
越发靠近年关,涿山还真的没人了,显得空旷又寂寥。
这日玄参早起给商陆煎药,刚推开门,风雪卷着寒流朝他扑面而来。
鹅毛雪落,银装素裹,院儿里梨花依旧绽放,雪打梨花,飒飒朔风起,风吹梨花伴雪飞。
涿山下雪了,看样子,应该是下了一整夜,天地间无处不是白。
玄参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雪,觉得新奇。故意隐去修为感受了一下,顿时打了个哆嗦,鼻尖泛红,寒风刺骨侵入体内,连忙又老老实实开窍,哈出一口雾气。
直到巳时初商陆才醒来,打着哈欠出门,泪珠盈睫,站在廊上本欲飞身下去,却瞧见满地白絮。素锦上不见一丝污痕,干净整洁。
雪下到这个时候已经变小,零星碎雪如屑飘洒。
商陆趴在栏杆边上看了一会儿,才扒着廊边栏杆落到二楼,难得走了一次楼梯。
“师尊醒了?”玄参见商陆从楼梯口转出来,还挺惊奇,“我煮了汤,要喝吗?”
“这种日子喝什么汤啊。”商陆夺过他手里青碗,按在桌上,笑道:“君来赠我梨花雪,我以温酒还报君。”
“什么?”玄参被他这突然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给弄晕了。
商陆跨步出去,扬声道:“煮酒!”
走到梨花树下将被雪打落的梨花尽数捡起,又抱着跑到东边潭水处将梨花洗净。
玄参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这是要用梨花煮酒,也跟过去蹲在他身旁帮他洗花。
雪落了两人满身,冰晶也洒在青丝上,碎光晶莹。
玄参看他玉指擒白花,晃神片刻,一时竟不知孰更洁白。
用水将梨花煮开,而后过筛,将底汁和煮过的梨花一起杂于米酒,放入白梨块,煮好以后还须得将里面的杂物全部去除,最后只留下酒,名为暮秋。
“这是暮秋酒。”商陆解释道,“其实地界的梨花开不到暮秋,原本他们是将春末酿好的暮秋酒埋于梨花树下,待到暮秋才取出赏饮方得此名。”
玄参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制酒,没想到这酒还有这么多讲究。
两人坐在门口小火炉旁,望着雪景,听着“咕嘟咕嘟”的声响,热气腾空,烟雾缭绕,等着酒温好。
难得平静,玄参也懒散窝在竹椅里,竟生出些时间停滞的错觉。
过了年关,便到了商陆心心念念的元夕。地界的元宵盛会分外热闹,快到傍晚时,商陆就领了玄参下了山。
也没走远,反正哪里都大差不差,两人去了清霖城。
两人在城门口遇到了吵架的,本就拥挤的城门口此时更是被看热闹的人堵得水泄不通。
玄参不明就里,往那处瞧了一眼,结果再回头时却发现原本站在自己身旁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神色一暗,目光渐沉。
他就知道,商陆片刻也不得老实,撇下他又跑了。
无奈叹气,抬脚进城去,扑进繁华盛景中。
元夕盛会,美景无穷,琉璃光乱射霓虹。氤氲香气扑满鼻,箫鼓琴瑟声十里。仙子扬花,铺锦绣霞绮,舞龙弄狮,过玉马轻骑。金焰腾空,人群簇拥如潮涌;飞灯祈愿,玉桥底过七彩舲。歌女着红绡,饰金翘,琵琶声声奏《九霄》;游人披华服,戴珠宝,闹声哄哄尽哗笑。白璧无瑕月辉洒,玲珑塔上红灯挂,诸般好景似图画。
这种盛游之节扒手多得不得了,商陆穿梭在人群间,眼珠亮得好似明灯,在赏景的间隙微微错目就能看清谁又被扒手勾走了钱袋,一个错身故意撞上那扒手,将钱袋取回。
“啧,你他妈不长眼啊!”
“抱歉抱歉。”商陆对着那满脸怒气的扒手笑笑,又几步快走追上失主,悄悄将钱袋给人挂回去。
走着走着,冷不丁的却瞅见一个挺特殊的扒手。
菘蓝穿着单衣混在人群里,冰冷的冬季,拥挤的人群给予了他些许暖意。但他今日上街可不是来取暖的。一双黑眸滴溜溜地转着,刚好齐腰的身高给他得天独厚的优势,不停地在人群里穿梭搜寻容易下手的人。
那个钱袋太瘪,不行。那个衣衫破旧,不行。那个身旁环着五六个孩童,有这么一大家子人要养,也不行。
菘蓝犹犹豫豫,好不容易选好了目标,挑了个锦绣华服看起来不愁吃穿的。下定决心把手伸过去,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菘蓝此刻心里又开始天人交战,爹爹说过,男人顶天立地,钱财来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绝不可行偷盗之举,此乃为人不齿之事。可若是不能给阿爹买药,阿爹很可能今晚就会……
得了吧,阿爹若是死了,留着他讲的道义还有什么用!
于是步子轻挪,趁着人影遮掩,手指悄悄伸过去。
那人正在看舞狮,忙着伸手鼓掌叫好,并未注意到自己的钱袋被勾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做出这等不堪之事,心跳加速,在这寒冷的冬季,即便是穿着薄衫竟也出了一身汗。
菘蓝小心翼翼将那人的钱袋挂在自己腰间,退步往后打算开溜。
“喂!小孩,过来!”
听到有人叫他,菘蓝吓得一激灵,扭头朝声源处望去。
完了,被发现了!
菘蓝脚步一退,本想逃跑,便可转眼商陆已经站到了他面前。
商陆方才喊出口后也察觉了,就这样把人叫过去不大可能,于是又主动过去,靠近将人打量了一番。
只见这孩子瘦骨嶙峋,衣衫破烂遮不住胳膊上的淤青和冻伤,手腕瘦的像一段枯竹,好似一用力就能掰断,脸颊稍稍往里凹陷,倒显得眼睛又大又亮,头发只简单地用粗布绳绑着,略显凌乱,身上也是脏乱不堪,满是污渍。
商陆摸出几枚碎银扔给他,指着拥挤不堪的酒肆,“去那边挤进去给我买坛暮秋酒,剩下的赏你。”
什么嘛,看着掌心的碎银,被吓得腿软的菘蓝顿时松口气,又撇撇嘴。还以为是被发现了,原来只是打发他办事。
菘蓝拿着碎银去了,他本就瘦弱,很轻松就挤了进去,买了酒回来。
环顾四周,视线穿过人影,才发现暗影处的人。
商陆靠在墙边等他,接过菘蓝手里的酒,将手里的钱袋放到他手里,“你若缺钱用,去涿山,那里会有人借给你。”
说罢,商陆一个侧身将人绕过走了。
菘蓝惊讶地看着手里的钱袋,突然想到什么,摸上腰间,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偷来的钱袋已经不见了。
看着手里这份,并不比刚才偷的那袋少,菘蓝咬住干裂的嘴唇,摩挲了一下钱袋上的绣的梨花。
太好了,这下爹爹的病有救了,他也不必遭受煎熬。
商陆没了钱,可酒瘾却犯了,这暮秋将他馋虫勾了出来,商陆转回酒肆,站在门外想了想,挤了进去。
看着柜台上几坛酒,仔细嗅着分辨味道,等了片刻才遇到一位买暮秋的人。
商陆靠着柜台,手慢慢移过去,趁那摆酒的小厮不注意,拎起柜台上的酒回身离开。
“喂,那是我的酒!”
买酒的壮汉看到自己的酒被人拎走了,以为商陆是拿错了,出声叫他。
商陆顿住脚步,扭过头去笑道:“抱歉。”
然而并未将酒放回去,而是在人都愣神的时候挤过人群,勾唇笑着翻身越过围栏,向东跑去。
“那人是来偷酒的!”
“抓住那个偷酒贼!”
“真是世风日下,居然还有这种人!”
那人急忙追出去,还有几个热心肠的侠义之士路见不平,也跟了上去。
商陆身形矫健,闪躲着路上的人,还不忘回头看追上来的人,“大家萍水相逢就是缘分,请我喝坛酒又如何?”
那人怒吼道:“和老子萍水相逢的人多了去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商陆脚步未停,笑了笑,路过首饰摊前,还不忘伸手扶了下一位被人挤得快要倒地女子。
“小心。”
商陆跑得急,没看到那女子红了脸。
又跑出去一段距离,终于瞧见那正在四处寻他的人,眉眼一弯,振臂高呼:“玄参!”
听到熟悉的声音,玄参立即扭头朝商陆看去,却见到他身后还跟着几人,那样子像是正在被人追赶。
玄参:“……”
唉,这一会儿不见又惹事儿了。
商陆拉着玄参的肩膀转了半圈,躲到人身后。
玄参伸手拦住追上来的几人,“等等,等等,几位有话好好说。”
“你们认识?”那几人低头打量着玄参,语气不悦道。
玄参点点头,本欲说商陆是他师尊,可想到商陆现在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出来他都觉得离谱,只避重就轻道:“不知他哪里惹到几位仁兄了,我代他给几位道歉。”
“不用,让他把酒钱还来便是。”
酒钱?
玄参回头看见商陆手里提着酒,小声问道:“师尊偷的别人的酒?”
“欸,修仙人的事儿,怎么能叫偷呢?”商陆嬉皮笑脸。
玄参:“……”
微微叹气,玄参从钱袋里摸出银两递过去,“抱歉,我替他赔给你们,多余的权当补偿了。”
几人拿了钱才肯离去。
玄参替他解了围,两人这才并肩朝东边河岸边走去。
“师尊的钱呢?”玄参问他。
“啊?”商陆满不在乎地笑笑,“花完了啊。”
玄参回想起方才在街上不小心撞到他的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那孩子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跑那么急,路都不怎么看直接就撞到了他身上,不过也怪他当时正在寻商陆,没注意到那么个小孩。
那钱袋滚到他脚边的时候他还奇怪,梨花绣纹很好看吗,居然还有人和商陆品味一样。
“是你的吗?”玄参把人从地上拉起,将钱袋递给他。
那孩子点点头,拿起钱袋就跑了。
当时的疑虑虽有了答案,不过……若非如此,商陆也不会过来找他吧。
玄参蓦地眼神一沉,荡起一圈波澜,也不拆穿这人,开口道,“走吧,烟花盛会就要开始了。”
可能是喝了不少酒,商陆有些醉了。
逢人就和人家勾肩搭背,有些开朗的不甚在意,也能和他说笑两句,有些谨慎小心的就不大愿意了,脾气好的尴尬地附和几声,脾气差的直接就骂上了。
玄参自觉不能让商陆在这人多的地方看烟花,拉着他挤出人群。又好不容易连哄带骗地搀扶着这人在灯火阑珊处的台阶上,刚坐下,商陆又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玄参终于被这人折腾烦了,扯住他衣袖道:“不是师尊说要看烟花吗,马上就要放了,老实些坐着吧。”
“奥。”商陆揉揉眼,乖乖巧巧又挨着玄参坐回去。
忽而,也不知商陆又想到了什么,灌了口酒,偏头问玄参:“你既是个魔,那你见过你们那位新魔君吗?”
玄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面不改色撒谎道:“没有。”
“啧,可惜了。”商陆又闷了口酒,递过去给玄参,玄参拒绝了。
商陆只得收回来自己喝,半晌接着道:“可惜不知道他本事如何。”
商陆拄着脑袋费解地想着,又道:“不过想来应该不如我。”
说到这儿,商陆欣喜搂过玄参肩膀,脸上满兴致盎然,高声道:“玄参!待我成魔,杀进玄冥宫,夺得至尊位,我来做魔君,到时候封你做下任魔君,我俩睥睨四海,也猖狂一回如何!”
空气像是凝滞了片刻,玄参泥雕似的愣了好久才斜眼看他,冷声道:“依我看,大可不必。”
商陆嫌弃地把人推开:“欸,你就是没野心,没梦想。”
玄参懒得看他,拄着脸叹气:“我是觉得没必要。”
费这么大力,就为了把他从这任魔君变成下任,多少有些不值当。
阵阵爆炸声传入耳畔,远处烟花开始接二连三绽放,眼眸被晃得一闪一闪,玄参正要叫他,却看他脑袋晃晃悠悠,头一歪,靠在了自己肩膀处。
这人,说好一起来看烟花,自己却醉得不省人事。
玄参嗤笑,拿过他手中酒,烈酒入喉穿肠过,辛辣中带着股甘甜。
商陆又嘟嘟囔囔说了什么,玄参没听清,只觉得今夜花好月圆,正是美景良辰,玄参心里却思绪万千。
玄参仰脖灌了一口酒,深深地望着靠在自己肩膀处的人。
待到烟火盛宴过去,众人散尽,空气恢复清冷,玄参才小心翼翼地将商陆背起,一步步朝涿山走去。
即便是醉着,背上的人也不安分,像是念咒一般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玄参侧耳细听,只听见商陆小声嘟囔:“我若成佛,天下无魔;我若成魔,佛奈我何。”
玄参:“……”
这人还真的是……
玄参勾唇笑了笑,真让人没办法,梨花伴着酒香萦绕身旁,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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