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庭靠在椅背上，手指敲着桌面，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范淑珍心里装着继子的事情，并没有注意到儿子的异常。
“明庭，是这样的——”
见几个人都给自己使眼色，范淑珍清了清嗓子，把原由说了出来。
事情很简单，庄家要明庭的工作才嫁女儿。
范淑珍希望儿子能懂事一些，跟人换工作，帮周大军一把。
知道直接伸手要工作，明庭肯定心里不舒服，范淑珍开始打感情牌：
“其实你去运输队，我一直很担心，开车跑长途没那么舒服，非常辛苦……”
她趁机讲了很多夏爸以前开车的事情。
比如经常在外面跑，出去七八天，有时候十天半个月，家里完全顾不上；
比如要风餐露宿，遇到车坏在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冬天差点儿冻死；
比如要上货卸货下苦力，背几百斤重的东西，特别是卸煤的时候，全身黑黢黢的……
她一边说，旁边周富贵和周大军一边点头附和着，纷纷说了一些司机的职业病，腰疼腿疼等等。
最后，周大军还提到车祸的危险。
明庭安静地看着他们唱戏，等三人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他问道：
“有人吃饭噎死有人喝水呛死，可我们还不是每天都要吃饭喝水？把这么小概率的事情夸大，大军哥，你这是咒我？”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关心你。”
周大军连忙摆手。
“明庭，我知道这么做你吃亏了。不过你放心，我和巧燕会一辈子都记着你的好的！”
“别跟我谈虚的。”明庭摇摇头，“好听的话谁不会说呢？咱们谈实际的。”
“我第一个月上班，拿了三十块钱，以后工资年年涨。清洁工一个月不到二十，还没进步空间。”
“要是换工作，每个月差的钱谁补给我？巧燕姐，是你家补钱还是你哥把运输队的工资给我？”
这……庄巧燕傻眼了。
她哥哥就是嫌扫大街辛苦劳累而且工资还少，他们才会盯上明庭的工作。
虽然家里提这个要求有些贪心了，可她自然是站在亲哥哥这边。
“你这人怎么这么势利眼，眼睛老盯着钱呢？家里不少你吃穿，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见明庭欺负未来嫂子，周大兰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又摆出以前的老样子。
“大兰姐，你高尚不在乎钱，那为什么你和大军哥吃喝花家里的，每个月工资却从来不上交，都是自己拿着？”
怼完周大兰这个双标狗，明庭又把矛头对准了周富贵。
“周叔，听人说你找我妈借了我爸的抚恤金？这么多年过去，你就没打算还钱吗？”
“你们周家人是不是人品特高尚，不在乎钱，所以找人借的钱能赖就赖，从来不还？”
明庭可不想给他们留什么面子，家和亲妈他都不要了，何必维持面子功夫。
“明庭，你说什么呢，都是一家人，算那么清楚做什么？！”
范淑珍沉着脸，眼神非常失望。
她这理所应当的模样逗乐了明庭。
“妈，这是我爸用命换来的钱，就算平分，你只能动属于你的那一部分。而且当初家里应该还有存款，我都没算这笔钱去哪儿了！”
“爷爷奶奶不是计较人，可你也别拿我们当傻子！你有什么资格拿着我爸留给我们抚恤金充当贤惠人，去讨好别人？”
“就凭我是你妈！”
头一次被明庭当众顶撞，还是继子新媳妇儿上门这天，叫范淑珍有些下不来台，脸颊因为生气变得通红。
“你的确是我妈，可是当妈就不会犯错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周叔，你不会赖账吧？”
明庭摸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放在周富贵面前。
“先写一个欠条，怎么还债咱们再商量。”
“夏明庭，你就是个白眼狼！”
见明庭咄咄逼人，当着外人的面逼迫爸爸，周大兰彻底被激怒，站起来指着明庭鼻子骂道：
“我家养了你这么多年，就算养狗都知道摇尾巴！”
“周家养我？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明庭一把挥开周大兰的手。
“我还没到十八岁，我爸为救人牺牲，厂里每个月给我发十块钱，是我的口粮钱，这是可以查账的。”
“而且，我妈有抚养子女的义务！更别提你家用我爸的抚恤金还了欠债，你和你哥的工作都是用这钱买的！”
“没我爸，你能在招待所上班，能一个月拿三十块？早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地去了！”
“再者，这几年我做了多少事？你们的衣服鞋子袜子，哪一样不是我洗的？吃我做的饭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是白眼狼？还有，我穿衣服花钱了吗？都是捡他们穿旧穿破的，我在周家穿过一件新衣服吗？！”
明庭敞开了嗓子骂。
虽然祈愿人除了保护姐姐，没有别的想法，可明庭不受这委屈。
都是第一次做人，凭啥让着你？你是没妈的可怜虫，我有妈跟没妈一样，还不如父母双亡呢！
明庭的目光一一扫过周家三兄妹，最后落在周富贵身上。
“这些年他们几个一直背地里骂我是拖油瓶，吃白饭的。周叔，难道你心里也这么想？”
“没有，我没有。”
周富贵被明庭疯癫的样子惊住了。
这大概是一起生活这么久，明庭第一次当着大家说这么多话，周富贵完全没反应过来。
“是吗？”
明庭声音里带着疑惑。
“周叔，我有时候怀疑我爸是不是生前得罪过你。”
“不然你为什么娶他老婆，花他的钱，欺负他的娃，最后还要因为你儿子结婚，拿走他留给自己孩子的工作？你们究竟是有什么血海深仇？”
没人料到明庭会发飙，包括范淑珍，也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儿子。
见他越说越难听，范淑珍站起来，一耳光打明庭脸上。
“够了！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清脆的耳光声，让屋里安静下来。
“淑珍，淑珍你别激动。”看着明庭左脸肿起来的巴掌印，周富贵连忙拦着范淑珍。
“孩子心里有怨气，说两句得了，你不能打他啊！”
周富贵不说还好，一说范淑珍鼻子一酸，眼圈一下子红了。
“明庭，你能不能懂事点儿——”
她刚起个头，明庭张嘴就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
“妈一个人带着你和姐姐多不容易！你们要听话，跟周家人处好关系，妈妈都是为了你们，不要让我为难……”
“后妈难当，妈只能多疼他们，才不会被人说难听的话。你们忍一忍吧，就算是帮妈妈……”
这些话他倒背如流。
也就原主年纪小又非常在意母亲，才会被一次次洗脑，被道德绑架。
“妈，我和姐姐让的难道还不够吗？你到底是不是我们亲妈？”
刚才那一巴掌他能躲开，可明庭不想躲。
顶着这张脸，才好叫别人知道，范淑珍是个多么好的妈妈！
“明庭，我们是一家人。家人就应该互帮互助，这么斤斤计较是不对的。别闹了，和和气气过日子不好么？”
范淑珍打完孩子，也后悔了。她伸手要拉明庭，被他躲开。
“你们把我当家里人了吗？这个家我吃得最少穿得最差，家务没少做挨骂却最多，这是人干的事儿？妈，你是眼瞎心也盲了吗？”
明庭气笑，一怒之下单手掀翻桌子，把盘子碟子碗摔了个稀巴烂。
“夏明庭，你干什么？我忍你很久了！”
周大军见汁水泼了女朋友和妹妹一身，站起来挥拳要打明庭，反倒被他一把抓住手腕丢出去砸在地上。
他欺负这个后妈带来的弟弟多年，还是头一次这么狼狈。
也不知道是不是撞着哪儿了，周大军最后在周小山的搀扶下才爬起来。
“明庭，你怎么能打人呢？”范淑珍惊得站起来，“大军，你没事吧？”
见范淑珍这么关心周大军，明庭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一条五厘米烫伤。
“我来周家第一个冬天，烧炉子的时候大军哥故意推我一把，烫了一串燎泡。你当时怎么说的？你说他是无意的，让我别大过年惹得大家不开心。”
“刚才也是他先动手打我，我这是正当防卫。敢情只能他打我，我不能反击？”
被明庭这么一说，范淑珍的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就是掉不下来，场面异常尴尬。
“明明好好的，为什么非要闹……”
范淑珍只能在嘴里不断念叨这句话。
明庭懒得跟这种脑回路不一样的人废话。
范淑珍一心想维持表面的和气安稳，不管底下的矛盾如何，似乎只要脓包不被挑破，她现在的生活就是幸福的。
这何尝不是自己欺骗自己？！
“妈，您要是觉得我不听话，影响了您甜蜜美满的二婚生活，我们可以断绝母子关系，我跟姐姐绝对一点儿意见都没有。”
“不过，一码归一码，我爸的抚恤金我得要回来。周叔，欠条你到底写不写。”
明庭拿着本子递到周富贵面前，眼睛里的强势不容忍反抗。
这家里，明庭最讨厌的人就是周富贵。
要是他来的早，在两人刚结婚的时候，他还有可能把范淑珍脑子掰回来。
可是现在，太晚了。
周富贵表面上从来不为自己孩子争什么，是老好人模样。
私底下，周富贵又替孩子道歉又说他们没妈可怜，让范淑珍多担待，激发她的母性。
他还弄一些夫妻间小甜蜜弥补她。
比如偷偷藏一块点心一颗糖，回房塞范淑珍嘴里，又或者悄悄给她买面霜丝巾等等。
这样一套组合拳下来，周富贵压根儿不用偏袒自己的子女，范淑珍已经成了好后妈，事事想得周全。
论心计比手腕，十个范淑珍都不是周富贵的对手。
这位才是躲在范淑珍身后，深藏功与名的英雄。
“明庭，你妈没别的意思，她说的话虽然不中听，但是人很好……”
见明庭提到断绝关系，周富贵叹了口气，还想说什么，被明庭打断，他就差把本子怼周富贵的老脸上了。
“写欠条！还钱！”
周富贵快五十了，被继子当面追着要债，脸色十分难看。
本来好茶好饭招待继子，希望能把事情办成，结果弄成这样。
心里憋着一股火气，周富贵夺过笔纸，飞快地写了欠条。
完事儿后，明庭又摸出一盒印泥。
“来，按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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