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程车刚刹停在萝堂村的村口,薛惟就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钱丢给司机,抛下一句不用找了便下了车。
池越赶紧两三步地跟上去,只见薛惟拐进一条没有路灯的暗道里,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
池越本就是个近视眼,白日里他的目力本就不行,更别说晚上了。此刻薛惟视物不觉得吃力,但到了他这里,可以说是差一点就伸手不见五指。他是凭着感觉才摸出自己右手边是一堵围墙,便抻着手臂边往墙面上探着,边说:“哥哥,你走慢一点好不好,我跟不上你了。”
薛惟往后瞥了一眼池越,池越的右手边往墙面上摸索,边往前小心翼翼地踏步。他转回头,说:“你跟着我干什么?回你自己老巢去。”
池越:“我想带你去个地方,你跟我走吧。”
薛惟嗤笑一声:“你一个有夜盲症的人还妄想在晚上带我去别的地方?先顾好你自己再说吧。”说着薛惟加快速度迈大步往前走。
池越瞳孔里的那个黑影越走越远,他赶紧一个箭步追上去,但脚底下都是凹凸不平的路面,没跑两步就被什么东西给绊住脚,扑通一声他膝盖磕在了地面上。
“艹!”池越暗骂一声,幸亏他下意识用手撑住地面缓冲了力量,不然就冲这措不及防的一摔,他的脑门不得磕出几道疤来?
他两掌摩擦拍掉粘在手掌心上的砂砾,撑起有些微痛的膝盖,站起来继续往前追过去。
薛惟仿佛没看到他摔倒似的,目不斜视地往前面一处路口拐了进去。
池越看不清事物,薛惟又脚步飞快,他便干脆放飞自己,也飞快地跟着薛惟拐进那个路口。不知过了多久,当踩上硌着脚底的小石头时,他才蓦地停住,努力用肉眼分辨出这条路是通往什么地方的。
片刻后,他一个箭步往前冲过去——
这条黑暗的小道通往的地方是一处山野坟地,那儿除了丛生的杂草,就是一排排竖起的坟墓碑,偶尔能听见乌鸦的几道憷人的“哑”声。白日都极少有人会走这条道,更不要谈晚上了。
所以这会儿除了薛惟和池越,根本就没有其他人走在这条道上。
池越不知道薛惟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但薛惟一副毫无畏惧的神情往前走,要么就是知道了但压根不信也不怕阿飘,要么就是不知道,走进这条道上只是为了甩掉他,然后利索地折回宿舍里把大门给关了。
反正他池越很有道德心,是不可能擅自用钥匙开了薛惟宿舍的大门强行闯进去的。
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薛惟越往下走越觉得不对劲,还没等他看清前面那团黑影是个什么物体,身后就扑来一阵风,紧接着一阵清新的青柠味灌入他的鼻息,他被埋进对方的怀抱中,这一趟天旋地转结束后,池越抱着他已经在路面上滚了两圈,“可算抓住你了!”池越那低沉富有辨识度的嗓音在他的耳畔响起:“哥哥,你是真的不知道这条路往下走是什么地方吗。”
薛惟的下巴磕在池越的颈窝,他趴在池越身上没想着先爬起来,反而张嘴朝着池越的颈窝狠狠地咬了一下。
“啊!”池越的手摸上薛惟的后脑勺,想揪住薛惟头发把薛惟给弄开,又怕伤到薛惟。只好带着点委屈的语气说道:“哥哥,你干什么咬我?是我!松嘴!”
薛惟狠狠地在池越的皮肉上咬下一个牙印子,这才抬起头来,按着池越的两肩,腰部使力,一个囫囵站起来:“他妈的咬的就是你!”他抬手指着池越的鼻头,“没心脏病都让你给吓出来了!”
说完他暴躁地往前踢掉一颗小石子,骂道:“什么破烂地!”
池越捂着颈窝龇牙咧嘴道:“谁让你走那么快?都不等等我。”
“等你做什么?”薛惟往前走,“你能不能赶紧滚?老跟着我做什么?缺奶啊?”
“哄你开心啊。”池越理所当然地回应道。
薛惟:“哄你妈!”
这人怎么那么没眼色!不知道他现在很烦吗!
就知道跟!跟!跟!
见薛惟步伐不停地打算继续往前走,池越立刻说道:“哥哥,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你再往前走个三米左右,就能看见一处山野坟地!”
薛惟脚步一顿,当场僵在原地,仿佛被雷劈了一样,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就那样维持着一个极为滑稽的姿势。
池越:“……”
他算是看出来了,薛惟是真的不知道这路往下走是什么地方。
池越赶紧迈大步走到薛惟身后,还没开口,薛惟就抢先一步开口说道:“你再说一遍?”
“前面是一处山野——”池越还没重复完,薛惟就猛地打断他,“住口!别说了!”
虽然知道人死后会变成阿飘,那些阿飘也都维持着过世前的模样,只要不主动挑衅或者去撬人坟墓,大概率的情况下不会被跟上。但薛惟还是会寒毛倒立,脊背被汗珠攀爬,更多豆大的冷汗从额角处冒出来。
他是个忠实的有神论者,他相信这世道有神,也相信这世道有鬼。而关于这方面的禁忌,没人比他更清楚。且不说前面那地是不是像池越说的那样就是块坟地,单是听见坟地这个词汇,他就已经当场脚软了。
再多阴霾沉郁的情绪都被这一吓给暂时驱逐到一边了。薛惟猛地抓住池越的胳膊,变了态度,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是看不清吗?我这就带你走回去。”
池越哭笑不得,薛惟怎么能跟川剧变脸似的,说变就变?明明是他自己怕了,还要嘴硬,拐着弯给自己找理由要走回去。
于是池越故意地清了两声嗓子,说:“我看得清,哥哥你不用抓着我。”说着他故意把胳膊从薛惟手里抽回来。
“啪”的一声,薛惟再次抓住池越胳膊,不容拒绝,强势地说:“我这就带着你走回去。”
池越忍不住默默地笑了几下,他没有戳穿薛惟的心思,只答道:“好。”他往薛惟身边挨过去,“哥哥带我回去。”
薛惟面不改色地拉着池越往来路走回去。
池越侧目去看薛惟,他正低头认真地看着脚下的路,每走一步都成功地避开凹凸不平之处,十分精准地踩在了平坦的路面上。偶尔抬眼瞥了一眼四周,看上去神情淡淡定定的。只是——他微微发颤抖的手臂出卖了他的内心。
薛惟脚步飞快,池越看得入神,又是被薛惟半拉半扯地往前带去的,没防地突然脚底一个打滑。
薛惟反射弧慢了半拍,池越猛地握住他的手腕,说:“不好意思啊哥哥,我实在是看不清路。握一下你的手,你不介意吧。”
薛惟这会儿分不出半分心思去注意他的手放在了哪里,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翻滚的弹幕——
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妈的吓死个人啊!我艹是不是有什么声音?前面那团黑影是个什么东西……
“哥哥是怕了吗?”见薛惟不回应,池越终于忍不住问道。
薛惟:“怕你妈。”他抬起那只被池越握住的手,“还走不走?”
自接触以来,池越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气,他这人就是这样,一向嘴毒,十句说出口的话里有八句是不讨人喜欢听的。但池越知道他只是单纯逞嘴能而已,所以没放在心上。
池越小声地说:“别怕。”
他没告诉薛惟,他不信鬼神,只信自己。童年时他跟在蒋羽身边,蒋羽把从军队里学到的震慑人的气魄与坚韧的心性教给了他,让他明白男子汉只要顶天立地,做事坦坦荡荡,就是鬼见了都要绕道走。
两人的影子被月色拉长,走着走着,逐渐挨在了一起。
池越就这样使了点小计谋,带着薛惟走回了原地。当见到前面那束光亮的路灯时,薛惟暗自舒出一口气。
池越松开手,说:“哥哥,你现在是要回去吗?”
薛惟这会儿是不敢一个人回去了,因为了月巷那条道一到了晚上没有路灯照着,得走到桌来桌去店才能见到点光。但那还没完,还得再走一小段路才到宿舍。平日里他倒是没往那方面想,可这会儿刚受了惊吓,自然是不敢一个人走回去。
但他好歹是个已经奔三的男人,要跟池越说自己怕黑怕撞见阿飘,那岂不是很没面子?
他觑了两眼池越,心想,都是这家伙!好好的说那两个字做什么!不知道不知者无畏吗?烦死人了!
池越见薛惟支支吾吾,会心一笑,他搬出一个台阶给薛惟下,只听他说:“哥哥,正好我有点事情要办,要经过你那儿,要不顺道?”
薛惟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池越,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你爱顺就顺。”
“好嘞。”池越并肩与薛惟走在一起,“你还记得路吗?我带你过去。”
薛惟:“我脑子没进水。”
两人往了月巷方向过去,还没走到巷子口,池越就突然拽着薛惟往前面那棵参天大树走过去。
丁宇济发来的那张赵铭家的图就在这附近。
薛惟奋力挣脱掉他的禁锢,说:“眼瞎你就出声,这条道是顺着了月巷走的吗?”他斜了池越一样,“你到底想带我去哪里?”
池越坦白地说:“带你去找行李。”
薛惟的嘴角抽了两下,随后撂下一句:“不用。”便径直往回走。
池越说:“不管那两个二十八寸的箱子里边装了什么,但你装进去拖着来萝堂,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东西,你难道不想找回来吗?”
重要个屁。
除了衣服就是工具书。又不是黄金珠宝能换钱使,顶什么用?
薛惟黑着脸往回走,池越见状,不由分说地将他一个囫囵给扛在肩头上,他情绪有点激动:“我说过我要会帮你找回来。赵铭家就在前面,我前段时间一直让丁宇济帮忙注意来着。而且,先不管那两个行李箱究竟在哪里,东西还在不在,总之赵铭他抢了你东西,你完全可以追责!你为什么不追责?”
为什么?
“池越!我他妈告诉你你这叫多管闲事!”薛惟被池越老实地按在大树前,他仰起头,冷着一张脸,高声骂道,“赵铭抢了我东西,追不追责是我的事情!和你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池越受下这劈头盖脸的一问,无法反驳,只好小声回道:“我只是想帮你找回来。”
“我不需要!”薛惟今晚的心情正差,从沈蕊家出来之后他就一直紧绷着神经,他本想甩了池越另找路折回宿舍一个人待着,可是池越不依不饶。现在还想带他去找行李,这个举动无疑是在火上浇油,将他好不容易遮盖起来的伤疤给重新剖出来,用血淋淋的事实不断地在提醒他,他就是个多余的废人!想起之前一直留着的那些工具书,他就觉得十分好笑,他在妄想什么?他翻过几遍书?页面上又做了多少笔记?
“我需要的话我会自己找回来,你为什么非要多管闲事?非要越界!难道我要把心情巨差四个字贴在脑门上你才会看一眼吗池越?滚开,别让我讨厌你。”薛惟说完,抬起胳膊,遮住了双眼。
他妈的,今晚这月色也太亮了些。
刺得人眼睛疼。
池越也不想这样。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做法容易让薛惟生厌?只是他实在见不得薛惟披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脸。
“因为我想让你心情好一点。”他说到这里竟然有些恳求的意味在里头,他的喉头哽咽一下,这种情绪一旦从内心往外蔓延开来,那是一发不可收拾的,“你就跟我去赵铭家看一眼。不,你就当是陪我去溜达一圈,好吗?”
赵铭要是在现场,肯定会忍不住给池越一拳头。
薛惟刚吼出一句话,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起伏的情绪还没完全浇透下来,就被池越那句“想让你心情好一点”给慑在原地。他的背紧贴在树皮上,粗糙的质感滑过他背部那些细皮嫩肉,肩膀在这时终于感受到一些不舒服,被硌得疼,他拧眉受着。随后用晦暗不明的眼神看向池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只听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放开我。”
池越抓住薛惟肩膀的那只手的手背顿时弹出几处肉眼可见的青筋,显得狰狞又泵张,仿佛想要扯着血肉跳出来张狂,“那我送你回去吧,天黑,路不好走。”他深感失落,明知道刚才对薛惟的举动是错误的、几乎带有强迫性的、越界的,他还是会忍不住地难过——
明明,明明薛惟这番反应才是该有的。
他这是怎么了?
池越抓了两下头发,放开了薛惟,率先走在前头。
薛惟没动,立在原地,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说:“干嘛去?不是说要带我去溜达两圈吗?说话不算话?你还有这一面?”
池越扭头看,只见薛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先前那些山呼海啸般的情绪仿佛被一扫而空,随着他这句话消散得连烟雾都瞧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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