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惟这番质问不无道理,就像池越先前对自己内心活动剖了白一样,他把这些事情摊开讲给沈蕊听,实际上就是多管闲事了,管的还是别人家的家事。
为了不影响病人休息,病房内的灯光开得并不刺眼,薛惟半边脸隐蔽在光影之中,神色不辩地看着池越。池越在他的瞳孔之中看见了自己,他毫不畏惧地,近距离打量起薛惟。两人靠得这样近,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彼此的呼吸都交织在一起,叫他们分不清是谁的呼吸更加急促一些。
片刻后,池越率先打破沉默,只见他握住薛惟的手腕,将薛惟的手给扒下来,薛惟的动作实在太过粗鲁,他觉得自己有点呼吸不畅。他往后坐直身体,神色自然地回道:“我没有生什么心思。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之所以多管闲事,是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发烧不肯来医院,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我不可能装作不知道。但你生气是应该的,我向你道歉。抱歉,是我多管闲事了。但我见不得你糟|蹋自己,所以才擅自作主,将你的事情说给了沈老师听。”
薛惟哼了一声,说:“你倒是知道将这些事情说给沈蕊听。”
池越默然不语。
“你打电话给沈蕊,告诉她我发烧了,让她来看我。那么池越,你是怎么看我的?是觉得沈蕊过来说两句,我就不会情绪不好了是吗?我告诉你,你这是越过界了。”池越都说得那么清楚了,但薛惟的思维却被情绪给黏糊住了,他就抓住这点不放,“我们甚至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所以我向你道歉,哥哥。我的确是觉得你醒来之后如果见到沈老师在你身边,你的心情可能会好一点,我确实是揣度了你的心思,抱歉。”池越软绵绵地将这句质问给打了回去。
薛惟顿时一口气闷在胸口处,以往的那些牙尖嘴利在这一刻全部罢工,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呛回去。池越说得不错,他已经为自己冒失的行为道歉了。他还有什么话可以说的?难不成要跳起来,逼问池越是不是藏着心思不说出来?
难不成是自己理解错了?
薛惟的手揪住被子,手背的青筋几乎要从皮肉里跳出来了。他将池越刚才那句话在心里咂摸几回,突然一道闪光在脑海里掠过,他抓住这一瞬,立刻不死心地再次问道,“成。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见不得我糟|蹋自己?”薛惟问。
“当时我救你的时候,你就一直见缝插针,想让赵铭弄死你。后来丁宇济说你不避车,我看你又带着一身伤打车回外地,我就知道你不爱惜自己。”池越说到这里拿出裤兜里的手机,解锁后出现的第一个画面,是他已经反复看了好几次的监控视频。
那是一段被池越单独截出来的视频,他把播放键按下,递给薛惟看,说:“你知道门烂了,第一反应是没有反应,你直接进了房间,连门都没锁。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怕死,对吗哥哥?你一直在找机会赴死,无论是什么样的机会,你只想抓住它,力求自己能够早日见到阎王。”
池越说着用力地握着手机,仿佛只要做出这个动作就能够抓牢什么东西一样,“那年你救了我之后不见踪影,我就一直在找你。我发过誓,要是让我找到你,我一定会加倍地对你好。而当我见到你这样自甘堕落,我的第一反应是要看住你。因为我觉得你只是暂时陷入困境而已,你能够挺过来的。所以我才说我见不得你糟|蹋自己,我希望你能够好好的活下去,等风来,等你走出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因为你是个好人,你该有好报。”
池越把在心底对薛惟的猜测全盘和出,他把薛惟想赴死的心思给捅到眼前来。同时,先头那一句“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现在这一句“因为你是个好人”,已经告诉了薛惟答案——
池越对他做出的种种行为,只是因为他曾经救过池越,池越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来报薛惟的救命之恩。
原来如此,原来是他自己会错了意。
薛惟在心中自嘲地笑了一下,他早该想到,自己浑身上下散发着负能量,究竟有哪一点能够吸引到池越?池越这样阳光、开朗上进、种种行为都充斥着蓬勃的生机。而他阴郁、毒舌、脾气暴躁、自暴自弃。无论从哪一点上看,池越都没有理由喜欢他。
池越说得不错,他对自己那过分的关注,只是基于自己是他救命恩人这一点。薛惟想到这里不禁又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八成是被浆糊给糊住了脑子,半点思辨能力都挤不出来。仔细想想,这很符合池越的风格,毕竟池越属于“多管闲事”的那类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到谁有困难都上前拉一把……诸如此类的一些雪中送炭的行为,一直是他的作风。
池越这样的、那样的举动,不过是不忍细看他堕下去,所以才伸手拉了他一把而已。
他竟然自作多情,以为池越很在意他。
薛惟无所谓地笑了笑,他将这些心思嚼碎了吞进腹海里,很快消化得连渣都不剩。只听他神色淡然地说道:“行了,没什么事情的话,你就回去吧。”
池越探出手背覆在薛惟的额头上,说:“你的烧大概已经退了,我叫医生过来。”
薛惟立刻打掉他的手,说:“不用麻烦,我自己会判断。”
他说的是实话,池越却以为他是随口一说而已,只不依不饶地往门外走出去,喊了个值班医生过来。一刻钟前值班医生已经探过情况了,这次过来确认一下,见薛惟的确是烧退下来,这才将人给放出去。
池越跟在薛惟身后,说:“我送你回去。”
薛惟现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他说:“不用,你自己回去吧。”
“这个点很晚了,那条路就桌来桌去店亮着灯,你还得走一段路才能见到。你不是怕黑吗,我送你回去,不用跟我客气。”池越说。
池越一句“不用跟我客气”说得就像两人是关系非常要好的朋友一样,薛惟偷偷瞥了一眼池越,心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也许是医院的走廊太过幽静,让人生出依赖他人的欲望来;也许是窗外的蝉鸣声将人隐蔽的心思给弹了出来;又也许是不甘心在作祟。总之,在和池越并肩地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薛惟突然说:“既然你说不要跟你客气,那你明天可不可以像这会儿一样,也来接我下班?”
池越愣了一下,随后说:“没问题,不过我明天还有几趟面试要赶,我怕我赶不上,你是几点下的班?”说到这里池越想起了来,“对了,我还不知道哥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又是在哪里上的班。”
“我就在药店上班,就在上次我去射箭的那个广场附近的锁芯大药房里,明天我上的是晚班,十一点下。”
“好,我记住了。”池越说。
薛惟觑了池越一眼,说:“当然,你要是不想接我下班,就不要勉强自己。你不住萝堂吧,如果你要两头跑的话,就不要麻烦了。”
池越:“我这段时间在穗城找工作,暂时住我姨妈家。你还记得你去过一家商铺里问人有没有五毛钱的纸巾卖吗?就在那儿,那是我姨妈家。”
薛惟当然记得,他记性好着呢。
两人一前一后地行走在半夜鲜少人的街道上,一路上谁都没再开口说话。薛惟是觉得自己无话可说,池越今晚对他说的那些话已经很清楚了,他没必要再问一遍。而池越是觉得薛惟今晚的质问和请求有些奇怪,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他的语言组织能力又一向不大行,便按捺不提这些异样,连带着薛惟看他时的不正常的眼神,他都按下不去细想。
很快,池越将薛惟送到了楼下。
池越看着铁皮门,提醒道:“你宿舍的大门我已经报修了,师傅人在外地,要明天晚上才可以过来。你今晚就睡403房吧。”他把钥匙掏出来递给薛惟,这是他特意跑回去拿的钥匙,“那房还没有租出去,你将就一晚,明天就好了。”
月光洒了满地银辉,池越的影子与薛惟的影子错身而过。薛惟心中郁闷一口气,没接过钥匙。他二话不说地转头就往楼道奔上去,池越在身后叫他,见他不作停留,只得迈大步追上去。
楼道窄小、幽黑,那可怜的二瓦电灯泡正在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闪烁着,池越急促的步伐声回响在廊道中,他的影子笼罩住四周,散发着不容拒绝的气息。薛惟半只脚卡在阶梯上,右手被池越给握住。
他站稳身子,低头看向池越。
“你怎么不听我说?你那大门烂了,怎么睡啊?拿着钥匙去403房睡。”池越说着不由分说地将钥匙塞进薛惟手心里,“拿好了。”
“我要是不拿呢?”薛惟问。
“那我就把你扛去403房,我说到做到。”池越回应道。
这倒是像池越的做事风格,从两人相见以来,但凡薛惟不愿意去做的事情,池越都会亲身上阵——管你顶着一张五颜六色的脸,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譬如薛惟受伤不去医院的那一次,他就直接上强制的手段,把人给带去医院。
霸道又固执。
薛惟毫不怀疑池越对这句话的执行力。话都问到这里了,他其实很想再问一次池越:我怎么样到底关你什么事?但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得到第二个答案,只得沉默地将钥匙给收走。
池越觉得薛惟今晚的情绪不太稳定,他不知道自己哪一点惹到了薛惟,他不是都道歉了吗?
不管怎样,拿了钥匙就好。
他轻声地说:“那,晚安。”
薛惟鼻子一酸,差点叫池越这句话打开了拦住眼泪的堤坝。他鼻音浓重,闭着眼,背对着池越,突然说:“你明天不用来接我下班了。”
池越叫这句话给整糊涂了,一刻钟前薛惟还把自己工作的地址告诉了他,一刻钟后薛惟却又说不用麻烦他了。
这是怎么了?
“你……”
“不用来接我,你来了我也不会跟你走的。就这样,你就当我是个善变的人。”薛惟说着往前踏步,“晚安。”
简单的两个字如余音绕梁,回响在池越耳畔边。他怔在原地,开始回想今晚薛惟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企图在逐字逐句的拆解当中找出问题所在。
片刻后他突然想起什么,打开手机上的监控软件,翻看503房的监控。
画面中的薛惟抬脚狠狠地踹了一脚门页,门砸在墙面上,又反弹回来。随后,薛惟蹲在门口,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用臂弯将自己给埋起来。一分钟后,他停止暴风雨式的哭泣,拖着身子往屋里走进去。
薛惟果然没有去403房。
这一幕是出无声的默剧,因为池越没有开声音。他看完之后,心像是被人给狠狠地攥住,一时疼得他无法呼吸。他赶紧将监控给掐掉,想踏步上楼找薛惟,可脚步却迟迟迈不出去,因为他想起薛惟的那句质问:我们甚至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夏天明明这样闷热,池越的衣服都泅出汗来了,可这一瞬他却觉得自己如坠冰窟,因为薛惟说的是事实——
他没资格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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