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越刚面试完就赶到蒋羽家,桌面上,手机屏幕的信息呈现在眼前——
亲子鉴定出了结果,各方面数据重合,已经确定姜欢愉就是蒋羽失踪多年的女儿,蒋心妍。
蒋羽激动得眼泪纵横,止都止不住,手抖身抖心抖。年岁残酷,眨眼他已五十九。都说逢九必变,没想到在这一年,居然真的迎来了变数。
池越替蒋羽高兴,发自内心地抱抱蒋羽。好半天蒋羽才缓过激动劲儿,说:“给她发信息,我要见她……”
话到后面,又要哽咽。池越拍拍蒋羽后背,直接微信电话联系姜欢愉。
这一场等待,有人死不瞑目地撒手人寰;有人寻于大街小巷,肩膀逐渐塌下;有人死里逃生,辗转流落几地。
流浪的船在茫茫大海中终于被命运的海浪推及到海岸边,而够手等待的人,终于抓住船锚,让船停泊下来。
接到消息后的姜欢愉跟领导申请了两天假,买车票要连夜过来穗城。
池越挂断电话,心想薛惟去了哪里?一早上都没有动静。他中午回复的那条语音消息,到现在都没有得到回应。
他往墙上的挂钟看过去,已是下午五点。
窗外风吹雨打,他前些日子带来养在蒋羽家阳台的那盘多肉,此刻蔫头蔫脑,原本肥硕的叶子团还黄了两片。池越将它从湿润的台面上搬离,手指不小心碰到叶子,猛地掉落了两片叶下来。
池越心中一个咯噔,掉下来的叶都没有变黄,怎么轻轻一碰就掉?那么脆弱?
池越便问:“蒋叔,你多久给它浇一次水啊。”
蒋羽说:“就晾衣服的时候给它浇浇水。”
“每天?”
“啊。”
池越苦笑不得,“多肉不能老是浇水的,一个星期一次就好。叔,我上次跟你说过的。”
这时天空劈下一道惊雷,池越将阳台门关上往里走。沈蕊和薛貌生之间的事情他已得知,他想起阿pear说的,薛惟一大早不见人,有可能是去找薛貌生。他便在心中叹气,如果是那样,也不知道薛惟找到薛貌生之后要干什么。
这么晚了,还没忙完吗?怎么还不联系我?
他打开微信,发消息给薛惟:哥哥,我已经面试完了,对方很满意,让我下周一入职。你呢?事情忙完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去一品居吃饭?已经五点多了,再晚可就没位置要排号了。
等待间隙,同学群里不断有消息蹦出来,热火朝天地在讨论着什么。大家都是学法律的,有时候会围绕实时的热点去探讨一些法律条例,看有没有漏洞什么的,提出自己的见解,池越对此也不例外。他点进去,五百多条消息,爬楼都得看一分钟,都聊了些什么?
他按下绿键爬到最顶层,原来半个小时以前舍友发来了一个视频。背景是一处废弃的厂房,一个凶神恶煞的歹徒拖着人从里头走出来。池越刚点开视频,胳膊便不小心碰到桌面上的茶杯,茶杯当即应声而碎,吓他一跳。
蒋羽在厨房哎呦地说了一声祖宗。池越只好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连忙请扫帚打扫起来。“玎珰”声过后,他坐下来看视频,不出几十秒,他的瞳孔逐渐放大;虽然网侦把视频给屏蔽了,但不乏看过的人保存或录屏。画面是无声的,因为已经静止了,却犹如在眼前,当空一道惊雷劈向天顶盖,池越霎时崩溃,若不是此刻是坐着的,他恐怕已经双脚软瘫,整个人砸在地上——
难怪发消息不回复,原来薛惟是被人绑架了!!
不愿细想,但视频已经刻印在脑海里,视频里的薛惟,被拖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血!
——血!
鲜艳刺目的颜色,手机已经息屏,池越看见黑色的屏幕里倒映出自己的眼睛,像是得了很可怕的结膜炎,眼下在出血,很快,一双血眸出现了。
薛惟……四个字立时侵占池越的脑海:性命攸关。
来不及多想,池越钥匙都没抓就直往门口奔。蒋羽刚捧出一碗甜羹,才端上桌放好,就见人火急火燎地擦他肩冲出去。
“怎么了?”
蒋羽迈大步将人拽回来。他不愧是当过兵的人,即使已经五十九岁,臂力也不减当年巅峰的力道。池越叫他一个好拦,整个人没控住身体往后倒,摔个四脚朝天。
蒋羽诧异,怎么弱成这样?平素没练吗?看着胳膊肌肉结实不好惹,怎么这一拦反倒软成一滩水?他都没用几成力。
还没把池越扶起来,池越已经手脚并用地自己爬起来,红着眼又要冲出去。蒋羽嚯了一声,再次把人给拦住,不明所以道:“你这孩子,风风火火是要跑哪里去?干什么那么着急!饭都做好了。”
池越抬起头,心急如焚的神态。蒋羽见他手一抹泪就要跑出去,担忧地喝道:“你干什么去!”
挣不开力道,池越再忍受不住,第一次在蒋羽面前失态,吼道:“我他妈要救薛惟!薛惟!他被绑架了!”
神情慌张,仿若失魂。看样子情况紧急,蒋羽不便多问,当机立断摔下围裙,边抓起钥匙边道:“怎么救!你着急忙慌的,也不知道人在哪里,上哪里去救?”
从得知消息那一刻勉强蓄起来的力道一瞬间消失,池越膝盖磕碰地面,原来他早已软了腿。
闭眼,睁眼都是薛惟满身血的样子。
他被套进麻袋里,那歹徒拖着麻袋一角,与粗糙的路面摩擦;视频进度条来到末尾,是一排触目惊心的血迹。该流多少毫升的血?他该有多痛?
池越呼吸急促,恨地抬起拳头砸向墙面,细碎的墙皮扑簌簌往下掉。蒋羽见状,立刻拖起他往外走,眼角余光瞥见墙面已经凹出一个指印轮廓,上面留下几行血迹。
蒋羽心中叹气,池越情绪激动,估计是没察觉到自己受伤了。他想折回去拿纱布给池越包扎伤口,但见池越头不抬往楼道跑下去,只得赶紧锁了户门跟上去。
匆忙脚步声中,蒋羽夺过手机看了两眼视频,果断说:“我们去公安局,当街绑人的视频被传出来,警察肯定已经知道,在破案了。”
蒋羽跟公安局的人熟悉,早些年因为一直在找蒋心妍的下落,总跟支队那边的人打交道。
池越神经紧绷,全程不语,进了蒋羽的车,他把钥匙插/上孔,开火后就是一脚油门,蒋羽的安全带还没有扣好,池越已经风驰电挚地冲出小区门。
赶往光复大厦的路上,赵铭接到了薛貌生的电话。他接通,薛貌生那边开了免提模式,呼吸声听得一清二楚。
薛貌生紧张地问:“罗宇非有没有跟你说他在哪里?”
赵铭如实说:“光复大厦后面那条街,那儿有座老式居民楼,叫长盛楼。他在13号顶层03房。”
薛貌生没在穗城生活过,不知道这地儿是什么样的。
他拧眉想:罗宇非就这么轻易地跟赵铭交代了自己的藏身地?现在警察满世界地找他,他难道不知道吗?现在是紧要关头,就算他和赵铭原本是一路人,是兄弟,可也不能这么没设防心吧?
不管怎样,想到那支录音笔,薛貌生觉得不行,罗宇非已经知道录音笔内容,绝对不能让赵铭也知道。否则难保到时候两个人不会一起合谋反过来咬他,毕竟他们两人都是一个德行,都是社会混混,混混讲什么信用?他也是昏头了,居然找了赵铭当帮手。但当时他的养子出差,还没那么快回来,不在身边,心急之下,实在是别无他法。
想了想,薛貌生说:“你先找个地方坐好,打个电话给罗宇非,让他出来见面。”
赵铭警惕地问:“你是要拿我做引子吗?我把罗宇非约出来是没问题,那薛惟呢?还不知道人在哪里。是不是在长盛楼。”
薛貌生说:“你只需要试着能不能把人约出来,拖延时间即可,至于长盛楼那边,如果人约出来了,我就自己过去看看薛惟在不在。”
赵铭:“……”正要开口,薛貌生大概是想到什么,又补充道:“放心吧,你只需要照做就是,钱不会少你一分,听我的。”
赵铭想,雇主让他声东击西,应该是怕什么东西落在他手里,罗宇非既然已经绑架了薛惟,肯定已经拿到他之前一直没找到的物件,雇主的疑虑估计在这儿;再有就是薛惟对雇主很重要,虽然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但看得出来雇主其实很紧张薛惟。
于是赵铭说:“那要看罗宇非肯不肯跟我出来了。”
几分钟后,赵铭再次打来,告诉薛貌生,罗宇非愿意出来。
挂断电话后薛貌生让养子杨皓山拿起酒店门卡,带着自己坐上一辆汽车赶往目的地长盛楼。
十分钟后,解放南路,全家店。
赵铭让跟来的几个弟兄坐到三楼靠窗边的位置,自己则去门外等罗宇非。
两分钟后,罗宇非戴口罩,戴顶鸭舌帽出现在离全家店门口三百米处的公交亭旁。赵铭走近,闻到空中飘来的,隐约的血腥味。他佯装不知,开门见山道:“走吧,这些日子不见,好几个弟兄蛮想你的。听说你欠了高/利/贷,都赶着跟我过来。”
罗宇非好面子,几个星期前脸颊包裹着纱布,曾有人问起过是怎么一回事,他只说自己是不小心从楼道里摔下来,对欠人高/利/贷的事绝口不提。后来因为池越提供监控视频,警方要逮他,他在外寸步难行,要用钱,才迫不得已告诉了赵铭。
罗宇非手压帽檐,眯起眼睛看向全家,隐约看见几个弟兄朝他这个方向看过来。
“进去。”赵铭习惯性走在罗宇非前面,用命令的语气对罗宇非说。
罗宇非最讨厌赵铭这指使人的模样。
罗宇非拉住他,眼神不动声色逡巡四周一圈,故意试探道:“那儿有监控,你不是要拿钱给我吗?我看不用进去了,直接拿给我就是。”
赵铭没入套,神色如常地问:“干什么注意监控?怕追高/利/贷的人摸过来?”
此刻风吹雨打,还是斜风针雨的那种。密麻砸在身上,迎面就是风,解放南路的街面上几乎没什么人走动,因为雨下得太久,水位吃深,别说路难行,就是汽车轮胎碾上去,也得缓慢地淌过去。
四周有片刻的安静,赵铭等罗宇非开口。谁知罗宇非鼻腔哼笑,说:“所以我说你搞我啊大哥,你明知道我在躲人。”
赵铭说:“不怕,弟兄们陪着你。”
罗宇非垂眼,网上关于他的那一段视频虽然被屏蔽了,但网上的群众做出了激烈的反应,跟赵铭过来的那帮弟兄难道不知道吗?赵铭还好理解,他从不上网,想必还不知道。那么他被警方通缉这一点,赵铭也理应不知道。
不过赵铭为人手段狠辣,就算是知道他现在是个杀人魔,也不憷他这人。
看上去赵铭的反应还挺正常的。
所以跟赵铭过来的那帮弟兄,有没有可能还没得来及看到他的通缉令?否则他这样一个杀人魔,他们不得避得远远的?怎么会上赶着跟过来?
都是虾兵蟹将,他们可没有赵铭那种心境。
他刚才故意提起监控,是想试探赵铭知不知道他绑架了人的事情。因为他在电话里,并没有提及自己找到了赵铭一直在找的东西,还绑架了薛惟——
他前头打电话联系完薛貌生,后脚赵铭就打来通电话。
这很难让他不生疑心。
没想到赵铭神色如常,没有假装没听见,还以为他要避开摄像头是因为怕追高/利/贷的人顺藤摸瓜爬过来。
赵铭似乎真的是来拿钱给他的,似乎真的不知道薛惟在他手里,也不知道他拿到了薛貌生一直在找的东西。
尽管看上去像是那么一回事,但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不敢松懈,罗宇非敢把地址是长盛楼这一点告诉赵铭,也是留了一手的。他想,如果赵铭真的是来拿钱给他,为什么不肯去长盛楼?反而要约他出来?
转念想到这里,此刻就算赵铭看上去正常,罗宇非也不免疑心起来,他能确定的是,赵铭约他出来有猫腻——
他约赵铭去长盛楼,赵铭却反约他去全家,全家必定有东西等着自己。
难道是便衣警察?
不对,如果是便衣警察,刚才赵铭见他的时候,他应该就被人抓住了。迟则生变,不会让他过去全家才行动。
约他出来,拿钱帮他缓一下高/利/贷的债?
呵,这是幌子吧。
罗宇非暗自抓紧裤兜里的水果刀,他也杀了很多人了,全家有什么东西等着自己,他也不怕。亡命之徒,大不了再杀多几个人就是。
罗宇非眼珠子在眼眶里转圈,余光瞥见附近的建筑群,不过几秒时间,心中已有打算。
他看着脚底下踩着的盲道,心中冷笑。再抬眼时,他的神色已经一如往常了,说:“成啊老大,弟兄们都在,有人保护我,又有你,我还怕什么?走吧。”
进了全家,罗宇非压低帽檐跟在赵铭身后上了三楼。几个弟兄见状立刻让位,说:“罗哥,可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是啊,你有困难怎么也不说一声,兄弟我愿意掏点钱给你缓缓啊。”说着这人还真的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卡来。
其他人见状,也掏钱夹,抽出卡放在桌上。
罗宇非怔了一瞬间,推拒道:“不麻烦不麻烦。大哥等会就把钱给我了,你们那小钱还是自己拿去消遣吧!”
……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将罗宇非包围在一起,逐渐,罗宇非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下。
看来全家没有异样。
但罗宇非还是没放松警惕心。
过会儿,赵铭去楼下将刚点好的咖啡拿上来,见罗宇非没动那几张银行卡,心思飘去别的地方——
他的眼睛时不时往楼下东南方向看过去,似乎是不放心什么。
赵铭停住脚步,离罗宇非就两米距离。罗宇非仿佛没看见他似的,一边跟身旁人交谈,一边转过脑袋往东南方向看过去。
一人说:“罗哥,你老看那儿干嘛啊?有美女啊?”
几个哄然大笑,打趣起罗宇非来。罗宇非说:“有美女也自己藏着,哪轮得上你啊。”
“这可不够兄弟了啊,什么样的美女能把我们罗哥迷成这样啊?”另一人说着撞了撞罗宇非肩膀,凑近,故意大声问,“罗哥,睡过没?什么滋味啊?”
“对啊,展开说说呗。”“肯定不止一回了!”“你看罗哥是不是脸红了?”“哈哈哈哈……”
罗宇非余光注意赵铭走近,把咖啡放在桌面上。他便又往东南方向看过去,回道:“我小情那销魂的滋味,你们肯定是吃不上的,别想了,哥一个人爽着呢。”
“啊呦啊呦——”“啧啧!”“看把罗哥吃得死死的,罗哥赶紧把钱还了努力赚钱养小情吧!不然小心那小情跟人跑了!”“哈哈哈——”
……
赵铭拿起桌上那杯属于自己的奶昔,唆了一口,不动声色地往楼下东南方向看过去。
解放南路位于老城区,附近都是老宅,政府前些年打过商量,要拆了这片把这儿建成另一个cdb地区。罗宇非刚才看的那方向,就有一栋刻印着拆字的小楼。
有些门外的廊道已经被拆了大半,铁丝网暴/露在外;最顶层的甚至拆成了环形的波浪线,被砍掉半块的墙砖淋在雨幕中;边上晾衣架处那挂着的破烂衣布在风中瑟瑟发抖……
赵铭目力比寻常人好,他再仔细一看,几十栋破旧的小楼挨在一起,俯瞰下去,像是竖立起来的多骨诺米牌——
逼仄窄小的走道连在一起,形成环绕的包围圈,突兀地立在隔壁那栋高楼大厦旁。
那小楼皮肤已经褪去原本的颜色,灰白和沥青揉杂地黏在各处,加上湿气攀爬,濡湿外墙,每一家放置的空调架上都生锈了,锈迹斑驳覆盖住外围;裂开几道缝隙的水管往外跳脏水脏粪,破烂的塑料棚顶堆满无人清扫的垃圾……瞧上去肮脏又阴森。赵铭竭力想看清楚每一个角落,但此刻天色渐暗,雨幕中,剩余的住户虽已陆续点起零星的灯,但仍然看不大清楚,因为区内疯长的植被遮住了视线能及的地方。
地况复杂,确实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赵铭心想,罗宇非频繁地往那儿看,难道薛惟被他藏在那儿?
想到这里,赵铭几口唆完奶昔,对罗宇非说:“你们几个先聊,我这就下楼去隔壁atm机拿钱给你。”
罗宇非点点头,眼底闪过刀片透出般栗冽的光,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成,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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