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蕊上了一桌子家常菜,有荤有素。饭桌上,池越正襟危坐,表情严肃。沈蕊是薛惟的母亲,她特意留池越下来吃顿饭,已经不言而喻。
阿pear给沈蕊夹菜,一层叠一层。沈蕊两三条青菜下肚,果然顿住,开口对池越道:“上次听你说在找工作,现在呢?找到了吗?”
虽然早已想到会被问起,但这冷不防的,池越还是差点被一口汤水给呛住。他用手背碰两下嘴角,擦掉溢出嘴角的汤汁,答道:“找到了,就在悦华广场附近的永通事务所。”
悦华广场在cbd区。那儿四周围都是高楼大厦,宽敞的十字马路上,每一道行人路面都嵌一排指路的长灯,白日过路人没晚上的密集,过街都要摩肩擦踵,长灯闪有五颜六色的光,从高空俯瞰,像是流光溢彩中游着一群密麻的黑点,而附近鳞次栉比的写字楼也亮起灯,伴随着广场正中的音乐喷泉,演奏出整夜不歇的生息。
永通事务所在那儿,想来也不差,沈蕊满意地点点头。只是还有一个问题,她担忧地看向在一旁淡定的薛惟,也不知道这孩子是真淡定还是假淡定。她问池越:“对了小越,你家离我这儿不远吧?改天阿姨去你那儿坐坐,你看能不能抽个时间。”
如果说刚才是在暗探,这会儿就是在明摆。可是在一起和永远住在一起,是两码事。双方家长如果见面,吃过一回席再吃一回,差不多也就定下了。沈蕊现在在饭桌上提出来,有可能合池越的意,但这事薛惟还没同意。
他心中苦涩,知道沈蕊是为自己好,但还是别耽误人家了,这段感情会走到什么时候还不知道,谈这些做什么?便在桌子底下踢了池越一脚,暗示道:好好说话,别胡说。
谁知,沈蕊一句话就让池越把家底给兜出来:“不远,就在翠轩那儿,回头我把地址发给您吧。早些年我爸没过身的时候,他把攒下来的钱拿去盖房子,后来那地拆迁,政府补了好几栋楼给我们。我也没什么出息,要出来上班。不过阿姨,您过来坐也不用特意抽时间,我妈她整天闲着,你过去还能陪她唠嗑两句话,她逢人爱笑,做的东西也好吃,我长这么大个子,都是她喂出来的。”
薛惟狠狠地踹了池越一脚,池越不以为然,继续与沈蕊说道。
阿pear终于抬眼瞥了一眼池越,他三言两语就把家底兜了出来。一句政府补拆迁,一句没出息,一句性格好。拆开细看,就是“我们家经济没压力”、“我本人不吃家底,会努力工作”、“我妈性格好,不会为难薛惟”。
这是怕沈蕊不同意他和薛惟在一起的事情呢。
只是,薛惟又是怎么想的?
阿pear瞄向薛惟,只见薛惟神色平静,对于池越这番掏心窝子,急于表露出来的话,没有做任何反应。
隔空传来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薛惟自然能够感受到,他看向阿pear,阿pear这才垂下眼,筷箸去夹面前那盘土豆丝,放到沈蕊碗里。
沈蕊被池越一番话逗笑,阿pear的菜越夹越多,她回过神,说:“够啦。”
饭过三巡饱,池越端碗筷要进厨房清洗,被薛惟阻拦。沈蕊见两人僵持不下,便将他们二人都赶出去。池越在阳台借着窗帘遮挡偷亲了薛惟好几下,在薛惟快要窒息的时候把人放开,又找机会溜进厨房去了。
阿pear看得清楚,她从冰箱里摸出一袋新鲜的冻荔枝,塞到薛惟手中,说:“晚点回去要放冷藏,口感会更好。”顿了顿,她又说,“沈蕊跟你说这荔枝是我亲手摘的吧?”
薛惟说:“是,她说是她专门让你过去西郊那儿摘回来的。”
阿pear否认道:“她是有专门让我过去摘,但我没有去。这荔枝是她自己去西郊那儿摘的,后来是我看不过去,便跟她一起摘了。”
这一袋沉甸甸的荔枝,承载的意义也多。剥皮,囫囵下肚,吐核;吃的时候容易,可等待结果子的过程却难。自沈蕊从李亚茗那儿记下薛惟爱吃荔枝后,沈蕊便特意联系在西郊的好友,让人帮忙辟开一处地,专门用来种植荔枝。
阿pear知道沈蕊是怎么想的,她没有参与到薛惟的成长里,便用这种方式,参与薛惟的成长。
种荔枝,摘荔枝,冻荔枝。在薛惟没出现的时候,她一直重复这将近二十年的举动。
上次两人对话,还是针锋相对的状态,这次阿pear的针对没上次那么烈了,起码语气好很多。薛惟猜她看出自己的一些端倪,便问:“你还想跟我说些什么?”
阿pear挑重点说:“别放过薛貌生。”
嫌疑人罗宇非落网,而薛惟那支被罗宇非夺走的录音笔却没有出现在公安局里,这点阿pear并不知道。这几日薛惟没有任何动作,她便以为薛惟是狠不下心来,毕竟是养大自己的亲爸,真要大义灭亲,还是得够狠,舍得断掉。
薛惟没明说自己的情况,这一切都不需要再多言,因为那即将成为过去式。
他朝厨房那儿看了一眼,池越正弯腰在洗池里擦碗,他扭头,也不知跟沈蕊说了些什么,沈蕊听了一直在笑。
厨房欢颜笑语,客厅却一片沉默。
薛惟想起刚才在饭桌上,阿pear一直在给沈蕊夹菜。他剥开一颗荔枝吃掉,在甜腻中说道:“照顾好我妈妈。”
薛惟的眼神一再黯淡,思绪飞到天外,大概是在盘算着什么。阿pear没再细问,点头道:“放心。”
回去路上,薛惟问池越:“你和我妈刚才聊什么呢?”
池越坦白道:“聊你。”
聊什么不言而喻,薛惟没再继续话题,便问:“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吗?”
池越想起什么:“你今天是不是要上晚班?刚吃过中饭,应该不晚,我先送你过去吧,下了班我去接你。”
薛惟拉住他,说:“不用,我这几天都休息。”
“休几天?”
“四天。”薛惟胡诌,他没说实话,其实不是休息,是他跟李元提了辞职。
池越过两天才去事务所上班。这么说,他们也就两天时间有空而已。想到这里,池越牵起薛惟的手,“跟我来。”
池越拦路打车,要跟薛惟去悦华广场。
司机摇下车窗,指着正在导航的手机,上面一连串红线,他提前告知:“明天就是高考日,现在前面那几条路都是塞的。”
池越明了,说:“没事,我们不赶时间。您尽管开就是。”
车走得果然艰难,交警在十字路口指挥,恨不得有三头六臂,“哔哔——”“哔哔——”,一声塞过一声。薛惟在等待中犯困,靠在池越的肩上,闭眼小歇。车载空调太凉,外面大热天的,池越没带纸巾,又怕薛惟感冒,便用手背轻轻地擦掉薛惟颈上的汗,又揩去薛惟额角的汗珠。
动作小心翼翼,薛惟仔细感受着,鼻间泛酸。愣是憋回去没睁眼,只抓住池越的手,放在胸膛上抱着。
仿佛这样抱着,池越就不会离开自己。
半个小时后,两人抵达悦华广场。
薛惟来穗城这么久,还没来过这个地方,他好奇地往四周逡巡一圈,大白天人群熙攘,一眼看过去,色彩斑斓的店门牌让人眼花缭乱,每一处挤满人;门外几辆小吃推车挨在一起,小贩之间那不相上下的吆喝声连片响;再往前,不知是哪里来的商演在高台处举办演唱会。看上去还蛮有人气,一层聚一层的人围成半圆,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展开双臂,挥动手里的长条气球……
这里果然热闹,即使不是休息日也摩肩擦踵,池越不得不把薛惟拦严实了。
薛惟问:“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池越说:“带你来玩。”
广场上虽然还是一片金黄色,但一天中最热的时段已经过去了,微风夹湿意佛面。薛惟把心情放好,轻松道:“你要带我去哪里玩啊?”
“不对,是约会。”池越改口,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亮着眼睛道,“教我射箭吧,你之前答应过我的。”
薛惟还没有回答,走没几步,突然射箭馆出现在眼前。原来是一早就打算好的,他吃笑道:“那就进去吧。”
池越说:“这家比你上次去的那家要大。”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问薛惟,“我一直没问你,上次你在射箭馆里,和你射箭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来穗城这么久,薛惟只去过一次射箭馆。池越说的上次必定就是冯光带他去射箭馆的那次,薛惟眼皮一跳,问:“怎么?你吃醋啊?”
池越坦白道:“对,我就是吃醋了。”
“吃什么醋。”薛惟拉开大门踏进去,“他只是我朋友。你就见人一面而已,居然记到现在。看不出来啊池越,你那时候就对我有心思了?”
薛惟看向池越,面带笑地开始走倒步。池越冲上去,一阵风似的,惹得馆内收银台上的人诧异地看过来。就见池越一把抱住薛惟,说,“应该是吧,我那时在一旁见到你拉弓,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确实是看呆了眼。”
那时薛惟身上的气质很复杂,一边是一潭死水的颓丧感,一边是喷薄而出的生机。两厢交织,正面翻过来不是正面,反面翻过来也不是反面。他喉结滚动,微微挑眉,左臂微微下沉,虎口推弓固定好弓箭。那舒展开来的肢体语言彰显自信,“咻——”一声干脆,池越再回神时,那箭已经射进靶点。
“就是哥哥你那时候教我,教得敷衍。”池越边回忆边道。
薛惟鼻腔哼笑,说到这个薛惟倒是忘记了,他说:“你那时也不诚实。”
“什么意思?”池越听不明白。
薛惟直白地问:“我问你,你是真的不会射箭吗?真的要我教吗?”
“不……”池越顿住,话锋一转,“你怎么就觉得我会射箭?”
薛惟挑了一把弓箭塞到池越手里,“你那几位同学说漏了嘴。”
池越:“……”他想说,他是真的不会射箭。
“当时我跟那几位同学胡扯的,我是看见你了,见你跟身边那个人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我就随意找个借口过去而已。”
薛惟笑笑,不置可否。他屈指敲弓箭几下:“来吧池大少爷,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水平。”
池越拉弓,看过来,说:“我真的不会。”
“嗯,不会就学,要娱乐的话还是很简单的。”薛惟把池越的左臂往下压,“虎口推弓,先固定好,瞄准靶上的点。”
池越照做,突然想起什么,“我近视,这个距离稍微有点看不清。”
薛惟说:“没事,你就盯着红点看就行。”他把手放在池越的腰上,掐了一把,“看我干什么?注意力集中,不是想学吗?”
池越:“……”
他能说,其实他只是找个机会和薛惟约会吗。
“眼睛,准星,靶上的瞄点,你把他们连成一条直线,现在放松肌肉。”
池越照做。
薛惟点头,见池越正把力量聚在一个点上,他鼓励道,“就是这样,很棒,射吧。”
“咻——”的一声,箭脱弦,正中靶点。
池越扭头看薛惟,薛惟夸道:“真棒。”
池越把弓箭放下,抱了一下薛惟,“你教得好,往后要一直教我,好不好?”
一句话让薛惟耳根子攀红颜色,他锤池越的背,骂道:“这么多人看着。”
“这有什么?”池越不在意,他巴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喜欢薛惟,喜欢这个有着侠肝义胆心肠的人,“你就说,你答应不答应。”
幼稚。
薛惟敲池越脑袋,又抬手去揉池越那一头蓬松的头发,他上次在医院醒来就想这么做了。池越任由他摆弄,薛惟暗自“呿”一声,乱糟糟一团,果然显得池越人傻多了。他拨开池越的刘海,手掌按住他额头,问,“你这多久没剪头发了?”
池越总是不放过任何机会,他说:“不记得了,满脑子都想你,这些琐事我哪里就记得?”
薛惟抬脚踢他大腿肚子,骂道:“老天把这张嘴给你,不是让你调情的。”他提醒道,“以后事务所上班,靠你这张巧嘴,站法庭上跟对方辨了。”
薛惟说到这里鼻间泛酸,简直了,他又差点要哭鼻子了。老天爷,他的泪腺为什么这么发达?他掐住池越的脸颊,转移注意力,用语重心长般的语气说道:“所以嘴巴会说,要用到正处,要好好学,好好上班,知道吗。”
“当然。哥哥还不知道吧,之前学校举办过好些模拟法庭,在这上面,我还从来没有辩输过。”池越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什么。
薛惟怎么就突然提到这一点?
强烈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这几天一直被压抑着的情绪正加倍地闯出来,要撕开牢笼,破笼而出。
“知道我是在调情。”池越终于忍不住,他掐住薛惟的下巴,“就别让我担心。你刚才还没有回答我,上次和你一起去射箭的那个人是谁。”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池越的拇指擦过薛惟的下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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